意第绪语里的塞万提斯
作者 nolix
发表于 2022年12月

被誉为“短篇魔术师”的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美国犹太裔作家,一九○四年出生,一九九一年去世,在美国犹太文学历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九七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辛格生在波兰,一九三五年前往美国,到去世之前一直居住在那里。在美初期,辛格就出于艺术生存的考虑,决定为以英语为母语的大众读者写作,但从他移居美国直到其作品在美利坚风靡,他竟从未用英语写过一个故事,而仅通过英译本广为人知。

至今,他還是唯一一位入选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的意第绪语作家。此情形,终归与一大批转而用英语写作的犹太裔作家极为不同。

意第绪语这门语言,在二战之前就为犹太人普遍使用。在东欧地区,犹太人在交流时习惯在德语中混入斯拉夫语和希伯来语以帮助表达(许多单词更是直接沿用了德语),这大抵就是意第绪语的肇始。在文学领域,它也曾光芒四射过。一六○二年出版的《意第绪故事集》,是该语种现存最早的小说集。十八世纪以后,在犹太启蒙运动与解放运动的影响下,意第绪语文学也兴盛过。

当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致辞中辛格曾说:

瑞典学院给我的崇高荣誉也是对意第绪语的一种认可—一种流放的语言,没有土地,没有国界,没有任何政府的支持,这种语言不包含任何武器、弹药、军事演习用语、战争策略;一种被外邦人和解放的犹太人鄙视的语言。

这番话诚然道出心声。在犹太民族群体内,意第绪语也时而会被看不起,更遑论去那些完全不熟悉它的国度推广它了。但正如有些语言学者所支持的那样,虽说意第绪语里日耳曼元素的构成比例很大,“但是它的灵魂仍然来自巴勒斯坦”。

一种语言,可以说是“活”的语言吗?参看近代的热力学经典,“一块物质”何时是活的呢?回答是,当它继续可以做某些事情,如运动或者新陈代谢的时候,说有“活”的迹象姑且是对的。

那么,当我们说一种语言是活的时候,又意味着什么?之于德奥文学爱好者,在辛格的《写信者》里,我们是不是依稀能读出一点卡夫卡的意味:“赫尔曼·高比内睁开一只眼,每天早晨他都是这样醒来,慢慢地先睁开一只眼,再睁开一只眼……”

故事的环境被放置在了纽约的冬天。主人公高比内经常会回想起过去,在当时的宗教小学偷偷自学现代希伯来语、波兰语和德语的表述,多少有点像一个知识分子(贝娄式的)在怀念过往。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辛格,势必也观察到了,传统生活方式的瓦解,几乎已经将世界翻了个个儿。

在波兰时,辛格的小说都是以意第绪语连载的。老家华沙的克罗奇马纳街(Krochmalna St.)成了他许多故事和小说的场所。他期待着某种力量能将家乡长期沉睡的语言唤醒。

我们想问,远游他乡的作家在故乡意第绪语文化环境里获得了某种奇异的护佑吗?显然,在一开始并没有。

就在来到美国的当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格雷的撒旦》在波兰出版了,让他在波兰有了不小的名气。消息传到了美国后,他却并不惊喜,反而有种无济于事的悲伤—某种意义上,这里充满着全新的生存需求,甚至是全新的衣着打扮和行为方式。他并没有自己熟悉的环境和朋友,再加上外出的不便和生性腼腆,他不愿与人交往,在纽约连一个作家俱乐部也找不到(在华沙他毕竟可以自食其力)。他甚至有点恼恨自己羞涩自闭的秉性,甚至打算尽快回到波兰。

有传闻说他为了给哥哥和嫂子减少麻烦,常常一个人流浪在街头,甚至有时候也不回家吃饭。这种自闭让亲友们觉得着急,甚至主动陪他去咖啡馆和剧院。最后,哥哥乔舒亚设法让他进入了犹太人主办的《每日前进报》,安排他做自由撰稿人后,一切才尘埃落定。一九三七年,辛格好歹写出了四个短篇。

在他为数不多的社交中,那些人奇怪的政治立场和文化认同让他觉得十分虚妄,从而难免也对意第绪语的未来产生了某种沮丧。

最终,他在一九四三年获得了美国公民的身份—他认为这是自己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就在这一年,他终于可以用略带悲怆与激愤的语调将心中块垒一吐为快:

对于来自那里的意第绪语作家而言,他所获得的文学寄托之地已与犹太波兰一道被摧毁。这些老角色已经死了。他们的语言已沉默。他所要依靠的只是回忆。

此后他开始逐渐走出自闭的生活方式,并在次年遇到了未来的妻子,但两人的经济一直相对拮据。

退一步说,哪怕晚年功成名就后,辛格又愈加(像是他的小说主角“雅夏”般)变成了一个孤独而异乎寻常节俭的人。有人回忆,他好像只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讨厌电影院,从不看电视,也不听音乐。在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把哈西德主义抛在了后面。尽管他曾在阿拉伯神学院尝试过一年,但他始终知道这不适合自己。他从很小年纪就开始了完整创作,其信仰之一—任何人都能从这语言的古老作风中感受到虔诚的快乐,从未改变。在过去的近六百年里,这种伴随着犹太民族文化根系的语言正渐行渐远,他在美国有成群的读者,但更多的人只是在冷漠地注视着自己,诺贝尔奖是一个好的认定,即便如此,他心里觉得,未来还是空荡荡的。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四日,这位伟大且存在一定争议的作家在佛罗里达去世,并葬于新泽西州的帕拉默斯。如今历数,辛格将许多希伯来语、波兰语以及德语书籍,翻译成意第绪语,其中包括托马斯·曼和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的作品。

尤其在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似乎他的故事和小说总是与遥远的波兰有所关联。据一些人评论,晚年的他仍在固执地想要唤起神话中才会存在的旧仪式,他依赖的力量之一就是他的语言。

犹太人有着足够多的起源神话,其内容的丰盛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民族的过往。但显然,辛格笔下的文本里,对神秘的幻象和超自然力量的表达与拉美文学中所折射出的那类不太相同。他“流速”极快的文本从来不拘泥于长短,浪漫且充满宽慰的语调。

辛格并没有以南美短篇大师那样的方式去思考空间与时间,也不如欧洲作家那样在其角色的心理状态上挖掘深度。他笔下决绝、勇毅的小人物,大多不是在英雄观念中长大的,所以也从未想到要逃避世俗,但大多向往着崇高;只要有机会,他们可能都会如毛姆《月亮与六便士》里惊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画作的那一句:“从来没见过我家植物园里椰子树的叶子是这样的—蓝色的!”

诸如物质、灵魂、生命、死亡、埋葬、腐败乃至变形空间或平行宇宙之类的题目,远非是辛格所善于讨论的。更确切地说,他的故事里有一种近乎奇妙的叙述方式,无论放在哪一时代去衡量,它都是活泼的、富有激情和主动欲望的。于是我们需要先谈谈辛格最为重要的长篇创作《卢布林的魔术师》。

《卢布林的魔术师》里,魔术师雅夏为了进入非犹太上流社会费了一番大大的曲折。他虽然是著名的魔术师,但为了融入主流社会(“过上非犹太人的优雅生活”),就必须丢下他的表象,例如脱下长袍,穿上T恤,取下象征犹太人的耳钉,将自己打扮成现代绅士,乃至放弃犹太人的语言,转而使用代表主流社会的波兰语等。

雅夏先后与三个情妇幽会,体验着非犹太人的风流倜傥,最后失败了。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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