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闲话
作者 长安
发表于 2022年12月

李长声的随笔集多以“闲话”命名,已出版《四帖半闲话》《东居闲话》《居酒屋闲话》《四方山闲话》《风来坊闲话》《日和见闲话》《东京湾闲话》《案山子闲话》等,还将出版《八重樱夜读闲话》《泽庵渍夜酌闲话》《秋津岛闲话》。二○一四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汇集李氏随笔,推出五卷本《长声闲话》……闲话联翩,文坛仅见。周作人标榜闲适,并未写过一本闲话;鲁迅《三闲集》书名是在回敬成仿吾说他有闲,亦非闲话;鲁迅论敌陈源倒有本《西滢闲话》,无关乎东瀛。

从白山黑水到东京湾

在《〈日和见闲话〉后记》中李长声用文字描绘了一幅自画像:“地道逍遥派。之所以逍遥,有一点天生,有点学魏晋人物……仿佛阅尽了人类从上至下的全部丑态,有了点虚无,凡事都觉得无聊,疑神疑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李长声从白山黑水漂至东京湾,带着几分好奇、几许期待和一丝自嘲,开始了知日之旅。

漂泊非旅行。在《闲话风来坊》一文中,李长声谈起松尾芭蕉,说他“行旅一生的动力就完全是内心的不安”,“漂泊的根柢有无常观,但情绪未必是悲观的,反而往往是乐观的,唱的是自由之歌”。由芭蕉亦说到自己,“人在异邦,有甚于北漂,不易落地生根,更难以进入所谓主流社会”,向往的“是周作人说的那种侨居异邦,无公民之义务,活得很闲适”。向往归向往,万事起头难。蜗居“四帖半”小屋,李长声大发感慨:“想一想当年上山下乡是怎样地身居茅屋放眼世界来着,此刻世界可就在你脚下,潮乎乎,软塌塌,还有点松紧不均。”(《房屋》)旧榻榻米的感触不够闲适,但已可以写闲话了。

国会图书馆令他觉得“有一种学问的阴沉与压抑”(《读书的寂寞》),还是旧书店惬意,“老板常是埋在书堆里,一声不响地整理旧书,任你游走、寻觅、立读,整个空间属于你”,而“身处古籍和旧书的深山老林里,便容易生出空想”(《作家本是旧书商》),亦容易写出闲话。李长声爱写千字文,在《〈温酒话东邻〉序》中说:“我喜欢写小文……大概首先是禀性使然,我没有耐性,一鼓作气千把字,再而衰,三而竭。”又说“一个人应该像石榴一样,里面塞满子,却也不妨像莲藕,里面有很多空洞,才能活在淤泥中”。末一句语带机锋,有些禅味,似乎也顺带解释了爱写短文、闲话的另一层缘由。在《闲话昼行灯》中李长声说:“孤独地写下这些字,虽然是闲话,却不是为排遣寂寞或打发余暇。”写闲话乃正事也,清代张潮有云:“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李长声借书、淘书、买书,自云“在好像人人是老板的日本读起书来,有时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东游西话〉后记》),但仍不改初衷—“勤工观社会,博览著文章”,汉语文坛便是他的牵系。

李长声的背后始终徘徊着两个身影:鲁迅与周作人。周氏兄弟,一沉郁一温雅,亦有重合,有时也像一体两面。李长声嗜读鲁迅,在《闲在日本读鲁迅》中说读高中时赶上“文革”,“闲在家里读鲁迅,通读了《鲁迅全集》”,又说“现今在日本基本不读中国书,唯有鲁迅的书仍然常置座右”。二○一三年出版的《纸上声》,书名即来自鲁迅诗《题〈呐喊〉》中的那句“空留纸上声”。李长声也欣赏周作人,自云“从性情与兴趣来说,我倾向周作人,尤其爱读他关于日本的考察,即所谓日本论,持正而卓识”(《日本论》)。周作人素以冲淡闲适著称,但在不惑之年曾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雨天的书〉自序二》)到了知天命之年,又说“闲适不是一件容易学的事情……文章底下的焦躁总要露出头来,然则闲适亦只是我的一理想而已”(《自己的文章》)。欲洁何曾洁,欲闲适亦难觅真闲适。李长声的时代较从前宽容一些,闲话便一本一本写了出来。

周氏兄弟皆二十出头留学日本,后来都在新文化运动中唱主角。李长声赴日之时已届不惑,仍赋诗云“禅定似初入,童心未尽亡”,在东瀛岛国夷然自处,仿佛汉语世界派出的一位旅日观察员。

哈,日本

《哈,日本》是李长声二○一○年出版的一本书,副题是“二十年零距离观察”。一个“哈”字,道出那份洒脱、不经意,也意味着对日本有着相当个性化的解读。正经话无聊,正史无趣,李长声不好鸿篇巨制,更倾向野史闲篇,不慕石榴甘做莲藕,带着几分游戏心。他“兴趣完全在文化上,不管他结冰抑或融冰,只是坦然地发表一些自己作为中国人的看法”(《〈闲看苍蝇搓手脚〉前言》),闲闲地抄抄写写,闲闲地走走看看,从北海道走到冲绳,从古看到今。

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文化名人自是他闲话对象。福泽谕吉倡导文明开化,“主张对汉字加以限制,像当今对待核武器一样逐步废除”(《国语问题》),夏目漱石则认为日本只急于吸收而无暇消化,文明开化实乃浅薄,李长声便说“这种浅薄似乎也正是福泽谕吉的浅薄”(《从西装到劝学》),让人觉得万元日币与千元日币上的头像似乎应该调个个儿。李长声还认为素有国民作家之称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对历史的看法不成体统”,其“战争观无关乎正义与否,只考虑军力、实力”(《坂上乌云》)。李长声写了篇《江户热的死角》,强调“江户知识人保持着一种文学性习惯,即主要用远东文化圈的共同语言—中国古语思考、讲说、歌咏”,在《另半个漱石》一文中亦指出漱石汉诗乃日本千余年汉诗史上的一座高峰,不提汉诗就是“只知道半个漱石”,以汉家视角观江户、看明治。

在《漫画只当它漫画?》一文中,李长声认为“日本文化本来就具有一种漫画性”,日本漫画“有点可爱又有点可畏,有点低俗又有点前卫,大大超出任何國度的常识性认知”,似乎给漫画也画了幅漫画。最后又揶揄道:“什么都成了文化,文化也就该‘玩’完了。但漫画……哪能不是文化呢。”闲话也像笑话。谈起日本的能乐,李长声说它“单调呆板重复冗长,教我失去了欣赏的耐性。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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