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肖恩·白塞尔:苏格兰书镇之旅
作者 史凤晓
发表于 2022年12月

二○二二年夏天,抵达苏格兰书镇威格顿(Wigtown)的第一天,我们便直奔《书店日记》《书店四季》的作者肖恩·白塞尔(Shaun Bythell)以及他的“书店”(The Bookshop)而去。三年前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肖恩刚好去伦敦谈《书店四季》(Confessions of a Bookseller)的出版,只见到了《书店日记》中的猫咪“船长”。这一回,总算没有错过。肖恩就在店里,在柜台后面忙碌着什么。柜台上放着他签名版的作品,供顾客购买。对着大门的小桌上也摆着一排没有签名的书。除了我们熟悉的那两本之外,还有一本比较薄的精装本《书店里的七种人》(Seven Kinds of People You Find in Bookshops)。

买完书,在问肖恩要签名时,我尽量避免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典型的游客,免得成为在书中尽显“毒舌”的他吐槽的对象。没有想到的是,肖恩特别友善,友善到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与“毒舌”联系起来。在他签名时,我说,我的好友们都很喜欢读他的书,而且还托我问候他与“船长”。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肖恩很小声地问我,需要合影吗?这种突然的惊喜让我有点语无伦次。合影的地点最终就选在书店门口,因为我很喜欢门口两边由“书”排成的螺旋式的石头装饰。肖恩欣然应允。但由于我的紧张,以及拍照时“船长”的突然出现,最终拍出来的照片,是抱着肖恩所有作品的我,以及手插口袋的肖恩,都在看向一侧的地面,那是“船长”所在的方向。照片完美呈现出羞怯的读者与羞怯的作家组合。我想,这应该是最奇怪的作者与书迷的合影吧。

当天晚上,我就读完了《书店里的七种人》这本书,在台灯下笑到深夜,也在努力寻找着自己可能属于的类型。在大笑之余,常常被他感动。在第一类“专家类顾客”中,肖恩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人在他那里用八百英镑买了一本书,后来拍卖了一千九百英镑;肖恩并没有为自己可能的损失而感到难过,而是觉得令这本书最初的主人受了损失,如果那人可以把所得的一半分给最初的主人,自己会好受一点。这让我想到了威格顿镇中心的标牌上,第一行“苏格兰书镇”的标语之下,就是“公平交易”(fair trade)这两个词。

而在第六类“不那么沉默的游客”中,肖恩对话了中国作家蒋彝的“沉默的游客”系列英文作品。当然,肖恩在描述这一类顾客的时候,无论他们是在喧哗还是发出其他噪声,作为读者,都会在他的无奈与厌倦中,感觉到一种无可抑制的欢乐。这是他一贯的幽默使然。肖恩的文字很多时候会让人想到英国幽默作家杰罗姆(J. K. Jerome,1859-1927)。《书店日记》一书虽然是记录书店生活的日常,却可以连续不断地出现笑点,且并不让人觉得是作者有意如此。肖恩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他最喜欢的店员尼基,还是张口必骂脏话的“老奶奶”(Granny,其实是一位二十几岁的意大利姑娘)、浑身上下都是文身的桑迪(Sandy)、书店旁边邮局里总是很沮丧的老威廉,甚至是那些没有名姓的读者,都让人印象深刻。

第二天,当我们又一次探访“书店”,接待我们的店员名叫尼基,特别爽朗善谈,有她在时,整个店里的氛围都不一样。几乎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与脚步声。我一直想问她是不是肖恩在书中所写的那位尼基。在离开书镇之前,我终于找到一个契机问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在“烹饪”书架上看到了《不朽的晚宴》(The Immortal Dinner),这本书其实是围绕着兰姆、华兹华斯、济慈等浪漫主义作家、诗人在画家海顿家的一次聚会展开的,应该放在传记类。买完书结账时,我跟她提了这个情况,她一边跑过去拿回那本书放在柜台上准备重新摆放,一边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笑声。于是我乘机问她,是不是书中的那个尼基?她说,自己没在书中出现过,她们同名,但不是同一个人。有着爽朗笑声的尼基告诉我说,她之所以来这里工作,是因为一次来这里旅游时,与小镇的一位老人聊天,临别时老人说,我祝你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她突然眼泛泪花,别处的人们不是这样说话的啊。在这样的感动中,尼基从遥远的英格兰来到了这里定居。这位善感开朗,总是匆忙地跑来跑去却总是迟到的尼基,大约也会被肖恩写入下一本书吧。

那天,我们还在“书店”中碰到了桑迪。这位“文身的异教徒桑迪”(Sandy the tattooed pagan)几乎出现在了肖恩的每一本书里。看见桑迪时,他正坐在肖恩的作品所在的桌子旁边,如肖恩在新书《每日所余》(Remainders of the Day)中所写的那样—桑迪如国王一样坐在宝座上,等候着朝臣的觐见。刚要打招呼,开朗的尼基拿着《每日所余》开始朗诵关于桑迪如何聪明睿智的段落,还不停地向他本人求证。桑迪总是说,你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啊。他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我套用華兹华斯诗句“谁不知那著名的‘天鹅’?”(《马车夫》)说“谁不知那著名的桑迪?”他笑了,不仅是因为夸赞,也在于我们对诗歌的共同爱好。他突然开始背诵起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他背了第一行,我接了第二行,我们一起背完了第一节。背到最后一行“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风中的水仙花一样也舞动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美好。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位著名的桑迪已经七十多岁,他那双有神的眼睛没有受过任何电子产品的影响。他告诉我,他没有手机,二十多年没有看过电视,独自住在几乎没有任何邻居的地方。桑迪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与做木杖上。这些木杖是桑迪自己去山上找材料做的,做完就在肖恩的“书店”里卖,十英镑一根。卖木杖所得的钱,也都留在店里,供桑迪买想看的书。二○二一年,桑迪读完了一百九十八本书。这位十五岁就离开学校的老人—你甚至很难将他称作老人—似乎超越了年龄,有着年轻人的精神与力量。他几乎完全是靠着自己对文字的热爱背诵诗歌、书写诗歌。聊到兴起,桑迪开始背诵另外一首诗。这时,书店里很多顾客已经围了过来,看桑迪声情并茂地表演。时而桑迪又开始以盖尔语背诵苏格兰诗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作品,我在一瞬间似乎被桑迪的盖尔语带到了苏格兰高地上。

他突然用手指一指说,看,谁来了!原来是肖恩到了。桑迪严肃地跟我说,是我把他召唤来的。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我们几乎已经非常熟悉了。结账的时候,桑迪拿着两本书来了,一本是他的散文,一本是他的诗歌,要送给我。我坚持要自己付款,说,那是对诗歌与写诗之人的尊重。桑迪坚持送给我,盛情难却,桑迪给我签了名,写了赠语。接过书,我问他能否朗诵自己的诗。他很开心地说,没问题,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座。这回,桑迪一共朗诵了三首:一首是关于文身的,一首是献给彭斯的,另外一首是写给他不为人知的已经逝去的恋人的。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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