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黎明”下的人类历史
作者 蒋正
发表于 2023年1月

人类历史从何而来,又将走向何处?这是常见的哲学命题,众多学科对它曾做出过纷繁复杂的回答。以田野调查为研究手段和民族志为研究成果的人类学,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作为学科出现始,似乎并未专门进入到对这一哲学问题的讨论中。但是,二0二一年出版的《万物黎明》(The Dawn of Everything )一书中,英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 和考古学家大卫·文格罗(David Wengrow)用翔实的人类学民族志和考古学资料提醒我们,人类历史并不一定被“平等”和“权力”所牵引,并不一定以从农业到城市到国家的历史进程行进,人们曾畅想和担忧的人类未来也并非单调。这些材料和结论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这正代表着人类的某些“真实”过去。这本书启示着我们去重新发掘人类学的核心关怀,即人类学作为一门“经验哲学”一直在努力理解和诠释着人类的历史和当下。

如果有不止一个幽灵在十九世纪以降的欧洲上空飘荡,其中一定有平等的“幽灵”。从十九世纪开始,以平等为核心的个体主义观在欧洲盛行并在全球传播,并已成为西方现代性的核心。追求平等、反对不平等,一直在当今世界上演。人们似乎已形成条件反射,把一切社会混乱都归咎于社会的“不平等”,在十九世纪以降的两个世纪中,学者们创造了基尼系数等各式各样衡量不平等的学科工具,甚至,不平等变成了人们自省自身生活条件的心态。追求平等的确是一幅美好的蓝图,然而,我们是否问过,现代性的社会为何如此追求平等和反对不平等?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执着和纠结又带来了什么?

格雷伯和文格罗在《万物黎明》中对此的回答与路易·杜蒙(Louis Dumont)的观点如出一辙,一言以蔽之,就是:对平等和不平等的讨论仅仅肇始于欧洲启蒙运动,其后被现代性所浸染并成为核心议题。然而,这一观念却影响了人们对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的基本判断。三位学者都从聚焦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开始,追溯现在的人们为何将平等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他们认为这与卢梭的理论被无限放大有关。实际上,卢梭只是把对不平等的讨论作为一个“思想实验”—这是他自己多次强调的:“我们不能把目前的研究看作是对历史真理的追求,这仅仅是假设性和有条件的推理。这种推理更适合于澄清事物的本质,而不是揭露它们的实际起源……”他把人类社会的发展简化为三个阶段:一个想象中的伊甸园,人类个体孤立地生存其中;其后是石器时代,伴随着语言的诞生;最后是文明的出现,伴随着农业的产生发展。每个阶段的发展都代表着人类道德的下降,也代表着人类对私有财产的接受。与卢梭对人类社会起源于伊甸园的想象相反,霍布斯假设人性本自私,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对这一自私本性的逐步控制。

不论是卢梭的“性本善”还是霍布斯的“性本恶”,他们都未曾想到其观念后来会成为社会进化论的主导思想,甚至成为西方现代平等观的理论渊源。然而,个中问题就在于此。首先,正如卢梭所说,其理论仅是一项思想实验,其成书也仅是欧洲大航海时代下的思想产物,具有强烈的欧洲政治预设。将某一地区某一时代的思想产物作为人类整体历史进化的依据,认为此即人类历史的发展逻辑,没有坚实的客观基础。其次,理论和现实是有界线的,概念和理论仅仅是对现实的概括抽象,如果将一些思想实验作为历史进程的真实逻辑,只会模糊理论和现实的界线。长此以往,以平等为线索、以进化为轴线的人类历史与社会观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莫斯(Marcel Mauss)在曾被忽视的《人的概念》一文中梳理了从“人”到“自我”概念的发展,认为近代欧洲方才慢慢出现“道德的人”和“法律的人”之概念。杜蒙由莫斯的理论继续发展,从人类学视角更深地分析了这一西方平等观和个体主义的起源,指出西方现代性的核心就是以平等观为中心的个体主义观,这一观念是在近代欧洲得以形成的。众多学者追求的普遍性,并非真正普遍,而只是将西方现代性作为人类普遍特性的片面普遍。而人类学自诞生之初的使命正是以此为戒,从差异中寻找人类真正的普遍性。人类生命的差异、活法的多样、生活的多彩,难道不是人类历史和现实的真实存在吗?这是横贯《万物黎明》一书的主线。承认差异,就意味着必须抛弃西方现代社会科学中生成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概念分类去认识非西方社会,只能“就事论事”,或如格尔兹(Clifford Geertz)所说,从当地人视角出发(from 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人类学发展至今,都逃不出莫斯对“具体社会事实”的情有独钟。杜蒙说道:“人们越想超越社会组织去强调意识、思想和价值,即涂尔干所称的‘集体表象’,人们越想建立‘理解’人类学,就越难以对不同社会进行比较。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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