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尚法术。还记得认字时,读过“评法批儒”的材料,小学时也曾背过语录。不过几年后,就开始“向科学进军”了。我们这代人,先有科学,后有技术。小时候家里的现代电器只有两种,一是电灯,二是无线电;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了电视机、收录机,九十年代又有了电冰箱、洗衣机。现代科学技术对我这代人来说,既不像今天的人那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现成之物,也不像在纯思辨的哲学家那里,仅仅是一种观念,而是在我们身上的逐渐的“发生”。
直到二十一世纪,才渐渐体会了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第一合唱歌”中的那个词—deinos—的复杂意味。熊伟先生在译海德格尔时,把这个词译作“苍茫”,最初读来莫名其妙。后来才逐渐明白,它表达的就是技术带给人的感受。这个希腊词有“令人惊异”“惊奇”之义,还有“可怕、惊恐、恐惧”之义。在“第一合唱歌”中,它指的是在自然中本来并不存在的人为创制,人凭借着这种创制力,征服和统治自然。人的这种能力,在索福克勒斯看来,既让人感到惊异,也令人感到惊恐。这个词意涵丰富、复杂,包含了多样的甚至冲突的情绪。
毋庸讳言,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普遍崇尚科学技术。其实,这也是一个世界现象,科学技术为不同意识形态的人所共同推崇,已成为一种“超级意识形态”。今天,是时候对已经且继续渗透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将生活的所有方面都囊括其中的科学技术进行反思了。余明锋的《还原与无限》可谓正当其时。该书的副标题—“技术时代的哲学问题”,表明它是从哲学视角来讨论“技术”问题的。余明锋在书的开篇就说,这本书是一部“哲学导论”。他意识到了这一说法的挑衅性,因为他用了“别样的”一词作为“哲学导论”的修饰语。显然,他认为,其他的,也就是非“别样的”哲学导论,还没有对我们已置身于一个“技术时代”拥有一种明确的意识。
余明鋒的专业是西方哲学,所以不奇怪,《还原与无限》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专论现代西方哲学的。全书三部分,第二部分论尼采,第三部分论笛卡儿。第一部分,则是在为我们的时代定位—“技术时代”,在这一部分中,他讨论了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在雅斯贝尔斯看来,我们的时代,不是与过去的时代一样,属于诸时代中的一个,而几乎是与过去一切时代相“对立”的一个“别样的”时代。
“技术时代”是《还原与无限》的一个前提性概念。技术几乎一向就有,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便用技术命名。雅斯贝尔斯也将“轴心时代”前的那个时代,特别地称作“技术时代”(大致相当于“黑铁时代”),那么,我们今天讲的这个“技术时代”的“技术”和在此之前的各个时代的“技术”究竟有何本质差别,从而使我们这个“技术时代”成为“别样的”?我想,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即:我们的技术时代的“技术”,究竟意味着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用一个形象的例子来说明。《伊利亚特》是一部以战争为主题的史诗,战士以在战场上杀死对手,赢得他的荣誉。而被杀死的人,也必须依葬礼得到安葬,这是一个人—哪怕是敌人—的权利。换言之,荷马时代的人承认,一个人的身上有不能,故而也不应被杀死的部分(也就是不朽的部分),这就是灵魂,它涉及人在死后—与生相异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的永恒存在。葬礼对一个人的完整存在来说,比死更重要,因为它关涉不同于一个人短暂的在世生存的永恒。剥夺一个人的葬礼,被视作对神法的严重违反,阿喀琉斯把赫克托尔的尸身扣在尘世,便招来了奥林匹斯诸神的愤怒。
古代的那个技术时代,也就是轴心时代之前的“黑铁时代”,在杀人技术上,已经有了长足进步。铁制刀剑,极大地提高了杀人效率,但是,刀剑再利,也难以侵入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无法伤及他的灵魂,不能剥夺他的不朽的权利。这一观念,一直到二十世纪,都是牢不可破的:人身上存在着一个无法攻破的“堡垒”,不管称之为“灵魂”“自我”,还是“内心世界”,总之,它难以为外部力量所侵入,或者剥夺。
我们这个技术时代的“技术”,与之前的技术的最大不同在于,技术开始侵入向来被认为是无法侵入的人的最后“堡垒”,侵入以前被认为是人身上的无法侵犯的、永远对外封闭的核心。换言之,人的“核心”被撼动了。而与这一“不朽”的丧失形成对照的则是,据说再过一二十年,人类就可以实现身体的永生了。
现代哲学为现代技术的这一步,这决定性的一步,做了长达三四百年的思想准备。二十世纪哲学的一个口号是“人之死”,当然,不是说人肉身之死,希腊人早就将人称作“有死者”了。“人之死”毋宁是说,人身上的不死部分的死。
所谓轴心时代的哲学突破,简单地说,是对人身上的这一不死部分的发现,是对人身上的不朽的、永恒的存在的觉悟。这一部分,被视作人的尊严的源头、人的权利的基石。古人往往称之为“心”。“心”是人的自主性之所在。《荀子·解蔽篇》说:“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