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永田町的一场离奇大火烧到了中央公职适否审查委员会和诉愿委员会等敏感部门,此处保存着的开除战争责任者公职的资格审查文件惨遭焚毁。对于那些战时法西斯军国主义的喉舌们而言,火灾发生在一个让他们惴惴不安的当口—本月八日《朝日新闻》即已披露称,关于开除文笔家公职的问题,“月底将公布第一批名单”,且“首先追究单行本作者,无署名的也会被追究”。而让他们感到失望和意外的是,大火并未抹平其个人史,各县调查员手中尚有资格审查相关文件副本,只是异议申诉材料须再次提交(《朝日新闻》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或因此故,公示名单延宕至三月二十一日和三十日方才分两次发布于报端,火野苇平、石川达三、尾崎士郎等十二位作家名列其中。至此,让日本文坛或惧或盼的麦克阿瑟的靴子终于落了地。
事实上,早在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即已发出“开除军国主义者公职”以及“解散超国家主义团体”的指令,其中要求将“以文笔、言论,对好战的国家主义和战争展现出积极态度的代表性人物”从其公职上予以开除,而罪责查证的过程却旷日持久,两年多里变数甚大,加之议罪尺度的弹性,公示名单又规定了一个月的异议申诉期,凡此种种皆为被指名者留下了不小的活动空间,石川达三、丹羽文雄和岩田丰雄三人便借申诉逃过一劫。然而,并非所有被指名者都会如此幸运,比如尾崎士郎(一八九八至一九六四)。
战后初期,岁月峥嵘。曾师事尾崎并曾为其立传的文学史家都筑久义感叹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到昭和二十三年五月期间,是既成文坛所有人都在上演着检举、谋划、背叛、追随和丑恶闹剧的时代”(都筑久義:《評伝尾崎士郎》,ブラザー一九七一年出版,302 页)。在凶险的政治空气中,尾崎士郎的战时过往自然是经不起推敲的,只是让他颇感讶异和尴尬的是,具体到检举一事,自己与素未谋面,地位上亦有云泥之别的麦克阿瑟之间竟有“一靴之缘”。在去世前一年发表的回忆文中,尾崎提及自己战败之初从一家小饭店老板娘那里听说,有许多日本人写信给盟军司令部,举报他偷了麦氏的靴子。据其回忆,此事大致的经纬是:一九四二年马尼拉陷落后,作为应征入伍来到此地的宣抚班员,自己从进入麦克阿瑟官邸、扣下了疑似其长靴的同僚那里偶得此物,并穿在脚上四处招摇,以至军中皆知,尾崎甚至还亲自撰文谈论此事,文章经由军部报道部送交报社,后被改题为“靴子留下的爱与恨”发表在M 新闻上。战后由于其个人吹嘘,加之街谈巷议间的讹传,此事最终被演绎成符合C级战犯标准(偷盗或抢夺美国人之财物者)的犯罪行为,民意汹涌之下引起了GHQ的关注,但他最终还是通过疏通关系和解释申辩获得了彼方谅解云云(《尾崎士郎全集》第十二卷,讲谈社一九六六年版,58—65 页)。迟暮之年的回忆自然是云淡风轻、望尽天涯路;但有些往事回忆起来不免让人难堪。比如一九四二年尾崎以“麦克阿瑟的靴子”(就写作、发表时间及其内容推断,应为前述“爱与恨”一文)为题写作的那篇“报道班员手记”,就指名道姓地对珍珠港事件后因实力悬殊和指挥失当等原因败退澳大利亚的美国远东军司令极尽戏谑羞辱之能事:“在日本人眼里,只会觉得这只是一双形状略显奇特的靴子;但对菲律宾军队而言,这似乎就是保全中将颜面之物。尽管如此,当逃往澳大利亚的麦克阿瑟之名即将被人从地球上抹掉之时,唯独他的靴子却被一个在战场上连士卒都算不上的宣抚班员‘尾崎某’踩在脚下,中将也放弃了自己的声威,真是世事无常,让人痛心。”(收入文化奉公会编:《大東亜戦争陸軍報道班員手記:バタアン·コレヒドール攻略戦》,大日本雄弁会讲谈社一九四二年版,245页)战时日本“打击鬼畜美英”的意识形态宣传,在这则奇谭中被以一双长靴为噱头,脸谱化演绎为睥睨傲视的日本凡夫“尾崎某”与丢盔弃甲的美军中将间的奇妙因缘而广为流传。当然,战时将麦克阿瑟之长靴踩在脚下、洋洋自得的尾崎绝不会想到,这位灰头土脸的败逃者战后会叼着烟斗君临日本,而那长靴竟会化作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街谈巷议自然不足为据,但发表于报端、广泛流传的《麦克阿瑟的靴子》总是抹不去的无声证言。
当然,更让尾崎惶惑失措的还不是民间传言,而是那份公示名单和开除公职通知书。通知书上所给出的理由是,“經鉴定,《文学部队》《战影日记》《文学论》《与林房雄对话》等作品影响力甚大”。由此可见,查证方似乎是以文笔家著述的标准为之定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