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羞耻之诗
读马拉的诗歌,我发现“羞愧(或羞耻)”是出现频次极高的一个词,而当我把能找到的马拉诗歌读完,我几乎可以确认,“羞愧”或“羞耻”正是潜藏在他的诗歌背后的一个难以启齿却明确而清晰的总主题。有时诗人会不管不顾、毫不遮掩地把它表现出来,“羞耻若贵如金币,我则富可敌国”(《春风辞》)。这是以一种决绝的态度交出了被自己否决后的自我。有时羞愧之感则会从字里行间侧漏出来,“我爱过草木,但草木/不屑与我为伍”(《草木篇》)。
在写下此文标题的时候,我颇为犹豫,是选择相对温和婉转的“羞愧”,还是严厉尖锐的“羞耻”?最后我确定选择后者,这是基于对马拉本人和诗歌主题中所透露的个人思考和思想深度的信任。对一个诗人的认识,有时并不限于诗歌,从与马拉的数次面对面交往和几乎每日从他的“朋友圈”看到的各种个人信息所得的印象中,我同样感到了马拉深深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如果说,“羞愧”主要体现为一种相对短暂的情绪状态,“羞耻”则更深地烙印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实际是一种先觉的个体才有的集体无意识。羞耻并不是人人都会有的,它基于一种根本的人性认知,与罪感与耻感紧密地关联在一起,需要个体的反思能力和对事物本质的洞察与领悟。尤其是近两年,我会频繁地从马拉的朋友圈中感受到他的忧伤、愤怒、绝望,以及无力挽回一切的深深的耻辱。
马拉诗歌中的羞耻感有个体性的、浅层的羞愧,比如对自己的亲人,妻子、女儿、姐姐、朋友和恋人等,在生活小节上的某种愧疚或歉意,这是比较容易自我消化和化解的。“那天,上帝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也舍不得让我羞愧”(《上帝的祝词》),这是因当年不能给自己的妻子一个婚礼而生的羞愧。“妻子害怕我写诗/心碎于我酒醉后厌倦人间”(《再致妻子》),这里面有因写诗和醉酒导致妻子对自己精神和身体的担忧而生出的羞愧。“我爱她,也在麦乳精的盒子上写过/‘李丹霞要死’,‘死’还差一撇/谁也不知道,我为这一撇羞愧了多少年”(《姐姐》),这是为不懂事的童年时期对姐姐的诅咒而羞愧;“她是抽象的女孩,有具体的美/说起这些并不让我羞惭和愧疚/有时我会羡慕被我忘掉的人”(《温柔之歌》),这是对几乎被自己遗忘的朋友或恋人的愧疚。这一类的羞愧主要是一种出于爱和自我的完善而生成的自我反省和日常性的忏悔意识,但对方因为同样的爱的理由并不会有相应的要求,甚至不存在所谓原谅的必要。
但是,马拉诗歌中,更为重要而根本的羞耻源于对人类(当然也包括自身)深深的失望感,诗人难以接受也难以理解人类相互的仇恨、相互的防范与监禁、相互的残酷斗争乃至相互屠杀。他认为这样的行为,使得人类的基本道德、基本审美、基本理性,甚至远远不如动物和植物,因而深感羞耻,为人类,为自己。马拉在诗中多次表达了对人的失望和自我的无力,在诗歌之外则表达得更多、更绝望。“有没有一只猴子说另一只猴子/脑子坏掉了?有没有一只老虎/骂另一只老虎纯种蠢货?/我想,大自然不允许这样。”(《复调满江红》)动物不会相互辱骂和污辱,因为“大自然不允许这样”,只有自诩为超越了大自然的人类才会。因此,诗人如此地自白:
我对动物的敬畏不及对植物的敬畏
我对水和光的敬畏又远超植物。
寂静并不让我害怕,只会更加安宁。
森林中的小路,如果过于幽深,
也会让我紧张。绿色的眼睛从各个角度
窥探你。你不能成为其中一员
——《逍遥游记》
诗歌中让诗人感到紧张的正是作为人的羞耻之心,他为自己不能成为动物或植物的一员而遗憾。从一般的生物进化的角度看,人高于动物,动物高于植物,植物高于无机物,但从社会学和整体的道德观来看,诗人认为这个等级序列是相反的:“人类比所有别的动物更擅长/屠杀人类;只有人类/懂得如何羞辱自己的同类/并以此确认:我乃万物之灵。”(《世界观·人类》)所以,诗人认为人类应该反过来“向禽兽学习”,因为禽兽只有本能,没有欲望。人类必须感到羞耻,根源就在于“屈服于欲望,而忘记了本能”,正是“欲望制造语言:耻辱和荣耀,卑劣及其它”(《向禽兽学习》)。
对人类的这种整体否定的判断或许有时也会让诗人陷入犹豫、矛盾、自责和痛苦之中,诗人偶尔会以一种“自甘平庸”的视角,对人类表达自己的理解和原宥。从下面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矛盾的态度:
我的发量曾与我的年龄成正比,
如今成反比。成反比的还有
我对人间的苛求,对羞耻的忍受。
我为感到羞耻,而羞耻。
再羞耻也难以让我停步,
像我积蓄的爱,从未溢出激动的胸腔。
这让我不安:我不配得到上帝的怜悯。
我也未曾相信过他。
我的降生无關神迹。
平庸的人,你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们不用叫醒,也未曾沉睡。
这首《我并非神迹》写于2020年,正是新冠疫情开始的第一年。或许是出于对人类再次遭受莫名的灾难的怜悯,诗人降低了“对人间的苛求”,对羞耻有了更高的忍受度,甚至“为感到羞耻,而羞耻”,委婉地表达了对上帝没有把人类造得更加完美的不满。但它依然证明了羞耻是诗人对“人间”的基本态度。值得注意的是,现在已经到了疫情的第三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如果谁了解诗歌之外的马拉,他的态度显然又有了极大的变化,愤怒和绝望常常溢于言表,绝望之余又难免有更深的沮丧和羞耻。
二、本质之爱
马拉大约是我所有的男性朋友中外表和性格反差最大的。他拥有在同代人中显得高大而健硕的身躯,看起来相当地富有男子气,但又是即便在男性朋友们中间也会经常露出羞怯和腼腆之态的人,有时甚至会脸红气促。唯一的解释是,他对待朋友或者说他自己所认可的人,总是抱着一种纯粹的爱和真诚,因而会因为自己的某些不周而感到内心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