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作者 薛超伟
发表于 2023年2月

编者按:《当代》杂志自1979年创刊以来,一直高度重视年轻作者的培养与发现。首任主编秦兆阳先生便强调,每期必发新人新作。仰赖前辈编辑的慧眼发现与热情推介,不少曾在《当代》崭露头角的新秀,相继成长为文坛的中坚力量,为当代文学史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丰碑之作。时代发展日新月异,《当代》杂志陪伴着写作者共同成长,也留存了一代代优秀作家启航远行的身影。为了更好地助力青年作家成长,2023年本刊增设“发现”栏目,向读者推荐表达新发现、挖掘新题材、体现新视角的头角峥嵘之作,希望借由这些新鲜面孔,发现并刻印下时代生活与心灵风景变化的轨迹。

远处有铛铛声,我想象那声音是一种饰物,悬挂在古城上空。古城终日在翻建,每日都比前一日新些,但又在某些方面尽力做旧,像一场无用功,又像跟时间做抗阻运动。

我坐在灯谜馆的前台,等待可能的访客。林亭在后面的房间,守着贵重展品。没人的时候,我们会互相喊话。她说得最多的话是:“简秋榕,我好无聊啊。”她总说想换工作,但又怀疑找不到更好的。我可以理解她的烦恼,但不太懂无聊是一种什么状态,面对那些空白的时间段落,人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来填充它。它们那样空着就好,很自在。

下午外面刮大风,一会儿下起了雨。路人在街上跑动,有几个躲到馆里来。我让那些人在访客表上登记。他们本不是来参观的,登记完,也自然而然地参观。

展馆很小,一共三间屋子,馆内挂着很多灯笼,四方或八角的宫灯,里面是灯泡,晴天的时候也亮着,雨天格外明亮,映着灯谜。玻璃展柜里摆着一些古代留下的谜书,布展或维护时,我会借机翻一翻。林亭待的后屋有块大端砚,一人高,砚中有数块小砚,小砚里外包罗万象,有山水,有楼阁,有人物。似乎专为引起人的惊叹,它立在那里,无用而庄重。他们都与它合影。

他们参观完,雨还没停,便来回踱步,看看雨幕,又走回去。我坐在那里,暗自偷笑。与阑风长雨对峙的时候,人会争胜,于是,就很难取胜了。

雨渐渐停了。跟很多事一样,它们开始占据你的时候,就会停下来,这是它们的善意。避雨的人陆续离开,馆内又变安静了。天亮起来一点,又正式黑下去。

檐漏滴答,放晴了,檐头还下着残雨。我望着,想到“漏卮”[1]这个词,这个词后来被一名古人制成了谜,在《诗经》里找到了对应的谜底:“不可以挹酒浆。”[2]《诗经》里本义说的是北斗。从酒具到星斗,路途遥远,借诸谜语,倏忽间也就到了。我从窗户探出头,在天上找,能看见几颗星星。我分不清星宿,不知道哪几颗算北斗,但假装都看见了,可不是,它们肯定都在那。

“简秋榕,下班了。”林亭把我喊回来。我同她清查展品,锁好馆门。在路上,她说:“我有种感觉,有时候你站在那里,其实并不在。”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哎,我也不知道,就是这种感觉。”我们走下一条长长的坡道,坡道底下有小菜园,几个小孩拿着铲子在挖雨后的泥土,一只黄狗在旁边兴奋地绕圈。我凶他们:“这么晚了,囡仔还不转厝[3],在这<\\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3年当代\造字\走之日.eps>迌[4]。”他们回嘴:“要你管!”林亭跟我哈哈笑。到十字路口我们分开走。我家在文庙前大广场的东巷里,属于景观的一部分,所以门户被改造得很漂亮,每次走到家门口,看着路灯晕染的淡淡红砖墙,我总是开心。

听到我回来,我爸把事先备好的食材下锅,开始做菜。以前他不等人,自顾自先吃完,我回来只能一个人对着墙壁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性子。林亭说男人老了都这样,开始想对家人好了。她阿公,使唤了一辈子她阿嬷,有一天突然帮忙收拾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我爸不要变。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跟他离了婚,两人都没怎么管过我,是我阿嬷把我养大的。他和阿嬷也吵架,跟那些在古城只有一面之缘的游人倒是处得不错,喜欢和他们聊天,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学一点。有一天,我爸说他这是在挑女婿。他说:“会有人因为跟岳父聊得来而娶他的女儿吧?”

我忍不住笑,说:“你这话有逻辑问题。”

“会有吧?”他说。

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喜欢拐着弯邀功。本来,他跟年轻人聊天,帮我留意潜在对象,这两者都没什么问题,但非要联系在一起,就叫人不舒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那种人,也很难怪他。吃饭的时候,他又提起这个话题。

我说:“我不是没人要。”

“我知道,你得积极一点。”

“我也没有坚持什么不婚理念。只是现在还不想。”

“所以你要想,而不是不想。一年又一年,到最后就没得挑了,你姨婆当初……”

“嫁到山里去了,过得很苦。”我接过话。

“我知道,你忙,你研究谜语。以前有个人,天上在下炮弹,他躲在家里研究谜语。你们这些人,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总是拣最不重要的去做。”

“那个人后来呢?”

“你看。”

“后来怎样了?”

“还能怎样,被炸死了。”

“他结过婚吗?”我绕回来问,避重就轻。

我爸不说话了。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很多个夜晚,我这样坐着,翻开桌上的本子,上面抄写着我从谜书上记下的谜语。展馆的线装谜书中,有一本《嗜痂记》,此书记载作者平生与谜友会集,猜射为戏的旧事。作者叫“味辛老人”。馆里收藏的是手抄稿,根据专家判定,是清人纸墨。誊抄人只留了个“揭云居”的称号。所以我知道揭云居是清人,味辛老人是他同代或更早之前的人,除此之外,对他们生平一无所知。这书倒是寻常,但是我在末几页发现了疑似不属于正文的内容,我猜是揭云居抄完书后自己写下的。他先是写了一篇短文,说的是,某天他在书斋闲读前人高隐的笔记,这位叫高隐的古人在野外发现了一只小动物,它只有狸奴大小,周身豹纹,头似圆盘,乌睛白眉,四肢若骏犬般有力。它在草丛里跑跳,停下时发出“厌厌”的叫声。他悄然接近,那小东西一下就窜远了,不知所踪。高隐猜那是古人说的驺虞,但回去翻书,书上说驺虞大若虎,肯定不是他看到的那般小。他凭记忆把它画下来给友人看,友人们都说不认识。他带人去荒地里找,搜寻几日不得见。想到它那天厌厌有声,就名之为“厌厌”,记载下来,待后人探究。揭云居在文章里感慨,天下只有高隐一人見过厌厌,实为遗憾,现在他不知道厌厌是什么,耳畔却能听到它的叫声,仿佛那厌厌就藏在眼前的书页中,只是常人看不到其形貌。四时变迁,万物都会陨谢,但总有一些方式可以将它们保存下来。揭云居受到启发,于是自制谜语游戏,用一物去镌记另一物,以慰忧物之心。

此后,他闲暇时,就写下一些事物的名称作为谜面,慢慢找谜底。谜底须有典故做支撑,不然猜谜就没有难度可言。这种制谜方式有些特殊,一般是先发现二者有勾连之处,再去探究有无成谜的可能,而他却是任意写下谜面,随缘去寻谜底,自己是自己的出谜人。他在书卷中读到“罗敷”二字,觉得念来很有韵律,便随手记下作为谜面。过了一段时间,他与友人们踏秋,在黄栌下设宴,饮清茗赏花叶,诵“秋”之赋之诗之词,以助秋兴。一友人吟诵欧阳修的《秋声赋》,到“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揭云居拊掌笑,众人惊异。揭云居解释,他猜到了一个谜的谜底,“罗敷”射“夫秋”正好,因为罗敷的丈夫叫秋胡,有李白的《陌上桑》为证。

靠类似方法,他造了一些谜语,比如“江南省”射“宁俭”(《论语》),“雅音”射“乌号”(《淮南子》)。有些谜难解,他在文章中也没有解释。比如,“皋”,射“接余”,我想不明白。后来我查了《诗经》,有毛公作注:荇,接余也。皋荇,大概是“高兴”的谐音?这竟也可以。那天想到这个谜,揭云居肯定很高兴。

手稿上还有些谜,未写下谜底,就那么空在那里了。可能是揭云居还没想出谜底,也可能是他刻意空着,留给后世像我这样的闲人去猜射。那么,如果我想到了谜底,就不仅是物与物相随,彼此镌记了,而是我与他也产生了联系。我记下他的几个谜。其中“裂素”这个谜面是我最喜欢的,我时时揣摩。“裂素”出自李白思念儿女时写下的诗句“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谜底须用典,也就是说谜底在所有的古书里。那可能要找一辈子,也可能像他找“罗敷”的谜底一样,与友聚会即可偶得。无论如何,我不着急,只是闲暇时随意地找一些书看。我虽然喜欢谜,但对谜的悟性很低,也没有足够的知识量。但,谜底总能找到的吧,找不到也没关系。

在阿嬷的店里,我接过她递来的面,自己加卤菜,用剪刀剪一小截猪大肠和一小段猪软骨,多加了些素菜,自家的店,更要节制。我找自己的小桌坐下,吃着面,跟阿嬷说话。跟阿嬷说话就是,阿嬷的话我可以不接,我的话阿嬷也可以听不见,没有人急着追问,没有人觉得不快。

店面位置偏僻,在古城副街的街尾。街尾有街尾的人來吃,多是老食客。常常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的门,悄无声息,发现时,就已经坐那了,他们不专门点单,等待一会儿,阿嬷就把干拌面端上来,要加什么料,加多少,很少出错。

本文刊登于《当代》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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