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艺术与经典音乐:张力结构中的雅俗相对论及启示
作者 汪闻远
发表于 2023年2月

一、“周鼎”的启示与问题的提出

鲁迅曾在《“题未定”草(六至九)》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1]。一个土财主,为追求风雅,购买了一只花纹斑驳、古香古色的周鼎,但没过几天,他便让一个铜匠把这鼎周身的铜绿擦得干干净净。擦拭过后,通体光亮的古铜器被摆在客厅中供来客们品评,“雅士”们无不嘲笑这种翻新古物的做法,鲁迅听闻,起初也“吃惊”“失笑”,但“接着就变成肃然,好像得到了一种启示”。经过沉思后的鲁迅看到了一座更为真实的周鼎,在属于它的那个时代焕发出了“热烈”的光彩。

用这则充满辩证哲思的小故事,来审视存在于影视艺术中的经典音乐颇为恰切。在当下观众眼中,中西方经典音乐历史久远,如同那个土财主买来的古旧周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仅适用于音乐厅中,正装笔挺地端坐聆听,缺少现代色彩与娱乐趣味。这一审美壁垒似乎拉远了经典与今人间的距离。但在历史上,真实的经典音乐创作者并非如今日所视那般不可贴近,为了赢得听众的喜爱,他们也曾努力创作属于那个时代的音乐流行时尚,经典音乐的魂灵活跃在那个时代,与那个时代的人们紧密贴合。而眼下的“经典”,正是当时的“流行”。

鲁迅得到的“启示”在于,周鼎在属于它的那个时代所焕发出的光彩,才是对它最为切实的解读。回到过去俨然不可能,如何擦亮经典音乐这尊“周鼎”,接通跨越时代的审美旨趣,让人们看到经典音乐在今日的新貌,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艺术哲学论题。因为几乎一切的流行时潮都会沉淀为平静的深海,昨日的时尚会被奉为今日的“传统”。雅俗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交互关系和哲学意义上的相对性?关于这一问题,影视艺术与经典音乐的结合似乎给人们带来了更为宽泛的思考空间。

在無声电影时代,西方古典音乐就以听觉陪衬的形象出现在电影作品之中。19世纪末期,由卢米埃尔兄弟所执导的纪录电影《火车进站》,用典雅的音乐旋律替代火车汽笛声,与火车进站的画面相配合,开辟了音画相融的创作新途径。此后,西方古典音乐便时常出现在无声电影的视听空间之中,成为动态画面的一种同步性陪衬。到了有声电影时代,电影艺术对于配乐的要求进一步提升,对西方古典音乐的运用方式也不再是单纯地直接搬用,而是将其视为与故事整体结构、画面视觉形象等元素并存的重要部分。配乐与故事情节、镜头画面紧密融合,既产生一定的烘托效果,又不会在听觉上对画面的主体陈述形成干扰,这时的配乐已然成为电影作品中不可或缺的辅助成分。伴随着创作技术的提升,众多运用西方古典音乐作为叙事元素的电影作品也不断涌现,从较早的《野玫瑰之恋》《2001太空漫游》《现代启示录》,到《教父3》《肖申克的救赎》《我的野蛮女友》《飞屋环游记》《精武风云》等等。越来越多的观众通过对电影作品的观赏,接触到西方古典音乐,并开始对古典音乐作曲家有了新的认识和热爱。这种经典音乐作品与大众艺术相结合所产生的审美推广效应,不仅能增强电影作品的观赏性,还为拓宽经典音乐的欣赏群体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在影音成功结合的基础之上,电视传媒行业紧随其后,时至今日,中西方经典音乐,作为一种特殊的传统文化载体,已然渗入影视传媒领域的各个角落,成为电影、电视作品传播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时,观众群体庞大的影视作品,发挥出了音乐厅、剧场难以企及的传播效果。以这种表、导、演相结合的综合艺术样态为载体,经典音乐在其中通过多样化的艺术创作手法,成功融入现实元素之中,改变了它的听觉效果与传播样态,最终展现出新的光彩。

二、在“经典”与“大众”的张力关系中“擦亮”经典的生命

美国当代音乐学家劳伦斯·克拉默(Lawrence Kramer),曾经在他的著作《为什么古典音乐仍然重要》中提出,“在表演过程中不发生变化的作品是将死之物,而不曾传递作品中永恒意蕴的表演也是没有生命的。”[2]克拉默认为任何经典化了的作品,要延续它的生命,都需要不断地在表演过程中实现对自身的超越和转化。克拉默站在人类表演领域的高度审视西方古典艺术的立场值得肯定,他甚至反对将西方古典音乐从大众文化中分离出来,反对对艺术形态做高雅或低俗的界定。他认为电影、戏剧等多种艺术样态,会使音乐脱离乐谱的局限,与当下的生活发生更多的关联,进而获得新的生机。可以说,克拉默的观点在后世影视创作领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体现。

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

影视作品中的一切音乐旋律都有其特定的语义功能,它们指向叙事中的人物关系、时间、场景等具体因素,音乐与镜头之间通过平行、对位、同步等艺术手法产生烘托或反衬的艺术效果。早期的影视创作更多是采用音画同步的创作方式,借用西方古典音乐来解说故事内容,依靠影视艺术视觉语言强大的叙事能力,使音乐经典重新进入大众的文化视域中。如在爱情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中,浪漫主义华章《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第十八变奏》经过无数次变奏、重复等方式,流淌于影迷的感官世界之中,成为整部影片配乐的核心素材,提升了整部影视作品的审美格调,增强了镜头画面的可视性效果。俄罗斯裔美籍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1934年完成这部音乐作品时,已经离开俄罗斯近20年时间,世界乐坛的流行风潮已然转向了破除传统音乐法则的“新音乐”潮流之中,使这首坚持俄罗斯浪漫主义传统的乐曲,成为落寞的夕阳余晖。但在影片中,当主人公梦回青春年少,重遇自己七十年前的那段浪漫恋情,《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第十八变奏》凭借其荡气回肠的恢弘流韵,烘托出主人公穿越时空的倾心爱恋。音画交织间,时空倒错的张力感染着观者,这部俄罗斯浪漫主义最后的华章,其所蕴藏的创作者对时间流逝的无限慨叹、独特的忧郁气质,也在时光流转的影像演绎中,通过电影这种大众艺术形态撼动着观影者的心灵。浪漫主义艺术传统与穿越题材的跨时空重逢,不仅预示着不同时空中男女主角的情感搭建,也象征着西方古典音乐的一场穿越仪式,借助缠绵悱恻的爱情实现与另一个时代大众的心灵交互,构建出别样的音画氛围,于传统与现实之间构造出立体、多维的审美感官世界。另一部借助屏幕艺术获得新生的西方古典音乐作品,出现在科幻电影《2001 太空漫游》之中。在这部科幻电影的开篇,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缓缓奏响,管风琴音乐的宏大壮阔为日月群星的画面浮现营造出极为震撼的听觉氛围。

本文刊登于《音乐生活》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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