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一一二年,是北宋政和二年。这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上元之次夕”,宋徽宗登上宣德门,观看灯火璀璨、人山人海的节日景象。突然间,天空有祥云出现,有一群白鹤飞来,在天空中翱翔,甚至有两只降落在端门的鸱尾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莫不翘首仰望。宋徽宗难掩内心的兴奋,回宫便命人拿来上好的细绢和笔墨颜料,亲自把这一奇丽的景观用半写生的方式画了出来。从此,这卷《瑞鹤图》就成了帝国祥瑞的象征,也标志着宋徽宗的威望达到了个人政治生涯的顶峰。
《瑞鹤图》是一幅伟大的画作,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宋徽宗赵佶试图凭借他非凡的艺术功力,为他的时代渲染出玉宇澄清、华贵圣洁的气氛。吊诡的是,他实现国泰民安的方式不是通过政治手段,而是仰赖艺术才华。他是一个很善于“包装”自己和王朝的人,他通过《雪江归棹图》卷来宣示天下归于一统(“棹”音同“赵”),通过《听琴图》来塑造自己道德高尚、品行纯洁的风雅文人形象,通过《文会图》来标榜朝廷人才云集的成就,又通过《瑞鹤图》《祥龙石图》来描绘祥瑞和顺的政治图景。山水、人物、花鸟,诸种绘画形式,都被他得心应手地赋予了鲜明的政治隐喻功能,共同构建了理想化的自我形象,也构建出理想化的王朝形象。宋徽宗不只是一位绘画大师,更是一位隐喻大师,在他手里,绘画的纪实功能与隐喻功能达成了完美的统一。
二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鹤的形象是多面的,但都是正面的。比如,鹤因其恪守“一夫一妻制”,被用来作为爱情忠贞的象征;对于古代士大夫来说,鹤是品行高洁的象征,所以曹植写《白鹤赋》,鲍照写《舞鹤赋》,杜牧写《别鹤》,白居易写《池鹤二首》,元稹写《和乐天感鹤》,刘禹锡写《鹤叹》,韦庄写《失鹤》,张九龄写《羡鹤》,苏轼写《放鹤亭记》,黄庭坚写《倦鹤图赞》,刘伯温写《云鹤篇赠詹冈》,解缙写《题松竹白鹤图》……在道教文化系统中,鹤被认为是“孕天地之粹,得金火之精”的神鸟;在民俗的世界里,鹤被用来隐喻长寿,经常与松并称“松鹤延年”。
在千萬种祥瑞中,或许没有一种祥瑞比鹤更符合宋徽宗的自我定位了。他是《听琴图》里焚香抚琴的君子,就像“梅妻鹤子”的林逋,只不过宋徽宗不是隐在西湖,而是隐在浩大、奢华的“艮岳”里(《听琴图》中虽然没有鹤,但是有松,有祥龙石—一种宛如祥龙的石头),表达出与鹤相近的寓意;他是崇道之士,在宫廷里豢养了许多“神通广大”的道士,为他作法祛邪,成立了道教的最高学府—道箓院,授意道箓院封他为“教主道君皇帝”,把道教经典列为科举考试内容,甚至“改佛刹为宫观,改释迦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最重要的,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仁德之君”的形象必须有鹤这样的“吉祥物”来陪衬,来加持,否则就无法形成强大的政治号召力。于是,在政和二年“上元之次夕”,没有人比宋徽宗更沉醉于“仙禽来仪”的盛大景象。他高兴,他满足,他自信(准确说是“自嗨”)。在他心里,他生活的世界就是人间仙境,眼前这般盛世图景,还会持续一万年。
三
问题来了:在那个有着宝石蓝天空的夜晚,当皇帝虎步龙行地登上宣德门,为什么会有祥云升起,为什么会有群鹤飞来,盘旋在宫殿的上空,流连不去?此番景象,不只是宋徽宗一人所见,全体汴京人民都可以做证。显然,这样的场景不是他虚构出来的。从祥瑞的角度解释,肯定是行不通的,还会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吗?
每次面对《瑞鹤图》,我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