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回旋曲(外二章)
作者 王蒙
发表于 2023年2月

李商隐《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吗?日期还没有一定啊。只是今晚,客居外地,正赶上大巴山夜雨,使秋天的池水水位上涨呢。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老家,和你共同剪理摆放在西窗台上的蜡烛,到那时,我会再回忆与叙述今天晚上的巴山夜雨,还有夜雨中我的孤独客居滋味吧。

这首诗的写法似乎非常特殊,是中国的经典“回旋曲”。第一是时间的回旋:“君问”,是现在时,“归期”,是尚未落实的未来时日期。“巴山夜雨”,是现在时;共剪蜡烛,回到故乡,是未来时,是巴山其地、夜雨其时的假想、想象、虚拟的未来时可能性。却话现在时间空间的夜雨,是未来时候,回忆现时,而现时,在未来时中,将变成、已变成过去时的情景。

什么叫未来?就是未来会变成或可能变成现在,而等未来变成了现在,现在也就变成了往事,变成了过去时了。

未来、现在、过去,互相变化着,这就是时间,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存在,这就是经历,这就是感受、设想、推演与回忆,这就是诗心诗意诗情苦涩,苦涩中期待着的是美的甘甜。

这就是时间的多重性。

此诗写于公元八五一年,距今一千一百七十二年矣。

而我国的一代作家读者大轰大嗡的是《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六七年,与《夜雨寄北》时隔一千一百一十六年,我为那些无知的小朋友羞愧。他们说:“《百年孤独》作者的伟大就在于他创造了一种近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这种从将来回忆过去的倒叙手法,影响了几代的中国作家,以至于有人会说,在每个作家再写(小说)的开头的时候,都先想到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都会想到第一次阅读《百年孤独》的那个时候。”(引号内文字摘自网络)

他们都没有读过、读懂、想通李义山的这首家喻户晓的短短小小的诗?对于中国的那么多文学精英来说,李义山的《夜雨寄北》,不只是“百年孤独”了,竟是一千多年的“千年孤独”。

我想掉眼泪。

其实不仅是李商隐的诗,同样的中华文学作品,时间多重性,例如也表现为《红楼梦》的开头的一僧一道与石头与后来的宝玉黛玉直到贾府崩盘。对于前三者僧道石来说,一切都是过去时,同时是一僧一道前二者营造的未来时。对于宝玉来说,一切尚未开始,是未来时。对于被女娲淘汰的石头来说,人间诸事,从未来到现在到过去,不过是转眼过去的一瞬。女娲不需要印欧语系结构语的动词时态的区分,对于这位中华女神,汉藏语系的词根语更高明方便。

《红楼梦》的时间十分惊人,内分女娲纪元、石头纪元、贾府纪元、大观园纪元、宝黛纪元、太虚幻境纪元、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纪元。众多纪元相异、相重合、相释放、相消解、叠加、连续。怎么那么多拿文学说事的朋友硬是没找到感觉,只知膜拜“百年”,却看不到李商隐的千年与曹雪芹的二百年呢!

其次是角色视角的回旋,君问,是一方—客方,有的理解为所谓“君”是主人公的妻子,有的则考证写此诗时诗人的王氏妻子已死,那么不是抒情主人公的妻子,“君”应该是指主方的其他亲友。

我更愿意解释为是虚拟的一方一念一想。诗的头二字“君问”可以解读成“如果你问我”,才灵动活泼可爱。

头一句诗是君与我、客与主双方,第二句夜雨,是说的主人公单方思想情绪投入对象,再设想共剪蜡烛,是主方设想的另一组主客双方。第四句,则是主客双方共话巴山夜雨,是双方与单方主方的现有的、将有的对于曾有的经历与心情旧事的回想。

更受人注目的是詩语的回旋往复。绝句最忌讳字词的重复,而此诗竟然出现两处重复,一个是期,“归期”与“未有期”,怎么能这样拗口造句呢?其实有些同行那样对《百年孤独》五体投地,也有受到该书开头的拗口令句式的冲击的因素。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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