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初,徐梵澄接受友人蒋复骢的聘请,赴重庆就职于国民政府中央图书馆。蒋时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委托徐梵澄编辑新创办的杂志《图书月刊》。之后三年间,徐梵澄几乎凭一己之力打理着《图书月刊》。《月刊》的内容主要由三个版块组成:第一是“文化界”栏目,报道国内外文化界的最新消息;第二是“论著”栏目,刊登时局评论或学术文章;第三是“新书介绍”栏目,评述国内新出版的著作或翻译作品。
徐梵澄花功夫最多的要数第三版块,就像过去为《申报》和《人间世》撰写杂文那样,他变换着各式各样的笔名撰写图书评论,《月刊》里的书评大多出自他手,诸篇文字大多先述后评,既是为读者选择、简述可读的书目,又在循着书内作者的心路历程来做回应。
这段时期,徐梵澄以书评人的身份进行着学术创造。他这段书评生涯的价值多被后学忽视,然而作书评的这三年,实是徐梵澄思想上兼收并蓄的重要时期。他借着评当代哲学家和史家的作品,描绘一个民族陷入最危难时代所坚守的学术版图,形成自己关于中国学术传统及其现代命运的完整领会,开启会通东西方诸学的思想进程。
一
传统的经史之学,过去经他的翻译尼采的事业改造为不滞于名相、充盈着智性的文学,如今又经历史变局的塑造,被迫使着更深地介入紧张的生命状态。通过他作为书评人的亲身实践,经史之学转化成有情的“心史”以及从心出发的文明之学,要在既循环又演进的内时间意识里涵养心性,变化气质;同时世界战争启迪他迈出步履,以践行而尽性。
徐梵澄所评书目里,着墨最多的要数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讲录》。评这套书可谓徐梵澄此阶段生发出“文明会通”意识的一个关键契机。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五年抗战期间,马一浮在四川乐山仿朱熹的白鹿洞书院规制,创办复性书院,讲授经术义理,其间先后刊印《复性书院讲录》凡六卷。他的儒学思想发端于宋代的义理之学,而又归之于周秦“六经”,综合阐发,且会通佛学,以佛解儒,最终形成经术义理的完整体系。徐梵澄一生超凡孤诣,不属于任何宗派,然终身极欣赏马一浮的思想人品。他后来在其《陆王学述》里言马氏“可推为迄今最后一宋学大师”;他亦直说自己所要闻的道、所竭力探求的建立精神哲学的事业,亦合乎马氏确立的“玄学”要旨。
《复性书院讲录》生于忧患,乃“事之至变”时代的产物,然马氏要借赓续中国文化之大义,力战不屈,阐发“理之至常”。此书可谓他的代表作或思想结晶,卷首“日示诸生”为学之总纲,当尽己之性,学至于圣人;之后依判教之义,明六经的教与学的本位;最后分别阐发群经大义。徐梵澄对《讲录》前五卷一一做了详尽述评。从他的评论看来,他这时读《讲录》,心底最有共鸣的是马氏对于读书, 更准确地说对于读“经”的真淳领悟,进而由读书开启文明会通的哲思格局。
徐梵澄评论《讲录》第一卷的文字,点出了从读书到达道之要义:“读古书,十数载前颇为世人诟病,譬如弃衣中珠而甘贱役:久之旷莽无所适,返安宅者众矣。然而古不可复,世不可遗,天不可违,道不可废。书中所录:入德固有自由,读书固自有法。所举诸必读书,亦中智十年之事也。”短短几句话,道尽马氏从西学转向中学的心路历程,其实也是中国学者十年来求索心态的剪影。“十数载”指科玄论战以来中国学界之景象。学人渐感过去一意趋向西方无异于舍本逐末,对于往日情形,他取《法华经》里“贫子衣中珠”的典故,形容为“弃衣中珠而甘贱役”,意思是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就有珍宝,却不自知,反而一股脑地弃如敝屣,沦于卑贱,直至今日醒悟过来却又如置身旷野,四顾茫然,不知安身立命之所何在,虽“返安宅者众矣”,但大多以“整理国故”“保存国粹”等名义躲入故纸堆,实流于表面,心性丝毫未觉悟,熊十力先生就曾如是直斥吾国学人之死症。
马一浮的读书经验则堪为变化气质的榜样。他早年一意治西学,但后来系统回归中国古典学问。徐梵澄用“ 古不可复”“世不可遗”“天不可违”“道不可废”四句箴言,极完美地概括了马氏重新体认古书、与之契通的经验,也借此提炼出从读书生活体悟“道”的为学原则。前两者意为明变,后两者则指知常。明变与知常乃思想向历史与世界敞开的根本姿态,亦是马氏在至变时刻,对程朱所谓“格物穷理”的切身性领会。在他看来,读书学道当有儒者的担当,明变,则缘乎事而生,不可遗弃时代和世界;知常,则不可因变幻不定的时局扰乱心志,丧失本性。明变与知常二者中,明变为循事物之从缘,知常为力愿之在己,故而知常统摄明变,说到底,知的是永恒的天与道。
徐梵澄说马一浮“知常”的要旨是所谓“天不可违”“道不可废”,实际上指明其理学传承的奥妙,全在于《中庸》里“天命之为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为教”一说,其中的要害又是对“性”的理解。马氏显然遵循了朱熹的“性即理”的解释。人气质所生,禀赋受命于天,得天赋予的理,故不可违天,因而循日用修养,经格物穷理,行当行之路,道便须臾不离,必定不废,教化与文明便得以保存。马一浮讲读书为学的要紧处在“尽性”,其意就在于此。
然而“尽性”丝毫未有僵死的意味,它无时无刻不是活泼的,自心发出,随心流露。马一浮立复性书院“学规”在立心之本,使性德自昭。若说他格物穷理本于程朱,那么他也在有意识地避免向外穷理的支离危险,返本心性,祛习复性则取自陆王心学,甚至心学的底色更浓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