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儿,一种用矸泥制作的儿童玩具。模具脱胎,凤冠鸟身,腹腔中空,尾部有音孔,阴干后上火烧制遂成。鸣儿整体呈V字型,下有足座,落地平稳;注水后声音激越嘹亮,百转千回,十分动听。鸣儿是父亲当年独自研制发明的,并在晋城城乡一带大量兜售达十年之久。市面上今天还可见到,只是换作塑料了,大小形状和父亲的鸣儿毫厘不差;如果论及“知识产权”,非父亲莫属。父亲世纪之交病逝,病中父亲特意给我凿刻了一套鸣儿的模具,现在珍藏在我家老屋的楼上。
——题记
1
大年初三,我和大奶奶的孙子招兵一人拎一个醋瓶子去供销社打醋。公社所在地才有供销社,和我们村相隔三里地。出了小胡同,街角的积雪还在,风往積雪上吹,又吹到人身上,感觉冷嗖嗖的。
我们攥紧瓶口的铁丝抡圆胳膊旋转,嘴里喊着“敌敌畏,六六粉,苍蝇见了活不成”。铁丝差不多有半尺长,铁丝和玻璃瓶口发出“吱吱喳喳”的摩擦声,像我们故意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我们也担心铁丝松动瓶子会脱落摔碎,转了一会,自觉不转了。
你推我搡出了村,田野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雪,但已经破得千疮百孔行将销声匿迹了。没有种麦子的秋地昂扬着一地土坷垃,有的上面还挂着一点点雪,像戴着一顶软塌塌的白帽子。秋地墒沟低洼处卧着一长溜薄冰,冰面一踩就陷,下面是稀泥水。我们在上面滑了几下,稀泥水一下漾上来湿了鞋。走到地头时,鞋底又长了一层厚厚的冻泥。
地塄下是我们前往公社的小道,夹在两条地塄中间,塄下的积雪很厚,枯黄的草被雪埋了半个身子。对面是一块麦地,雪化得比秋地要快一些,地垄上有断断续续的雪,一行一行的麦苗发着青色的光。
我们突然打起赌来。
我们支着脚把两个醋瓶放在高高的麦地塄上,又爬上这边的秋地,隔着塄下的小路,捡起冻硬的土坷垃瞄准瓶子投掷。
我们分别击打对方的瓶子,每人三次,打烂不赔。
我先投了三次,没有命中目标。
轮到招兵了,他蹲下身子,单膝跪在一小块雪上,手举土坷垃瞄准,一出手“叭”一声正中目标,我的瓶子“哗”一声碎了。
我们赶紧跳沟上塄过去查看:拴着铁丝的瓶嘴躺在一行麦子上,拖着长长的瓶脖子,像一个小喇叭;瓶底原地未动,连着一寸多高的瓶壁,豁牙露口,耸着两个尖尖的玻璃刺儿;中间部分全碎成了片片。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眼泪涌上眼眶。
招兵傻傻站着不吭气。碎玻璃片片一晃一晃闪着太阳的光,像在戏耍和嘲弄我们。
过半天,招兵拾起瓶底端在手掌中央安慰我:“这个还能打醋,少打点,打五分钱不行?”
我猛地拣起瓶脖子向他抡去,他一躲,抓起自己的瓶子跑远了。
他在小路不远处停下,看我一动不动,顺着风大声喊我:“来呀,来呀,你不来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招兵向我挥动手中的瓶子:“那我走了啊,那我走了啊!”
招兵一个人自顾走了。
看着招兵走远了,我抬起衣袖擦一把泪,在塄边石头上坐下,面对破碎的瓶子,我不知道回家该如何交代。
2
醋瓶子是家里金贵的东西。
招兵他们家的醋瓶是广口瓶,像罐头瓶口,比罐头瓶长,盖子是铁皮的,至少能盛三斤醋。瓶子是他大舅送的,送的时候里面装满白糖,招兵曾偷出一点点让我尝过,我不住咂摸嘴巴,真甜呀!我们家偶尔会有一点红糖,牛皮纸包着,我偷吃过,甜中发酸,全然不像白糖这样甜得纯粹。招兵他大舅在我们这座小城的火车站工作,总是不缺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手套、毛巾、肥皂什么的。
他大舅甚至还送过他们家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可是新鲜玩意儿,能稀罕死人,电门一摁,光柱子能照到天上。大奶奶晚上上茅厕时偶尔用一下,别人谁都甭想动,招兵的母亲也不行,虽然东西是她大哥送的,但是大奶奶霸道,招兵他们一家大大小小都得听大奶奶的。
招兵也曾悄悄偷出手电筒,和我在小胡同外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玩儿,我们用手指戳光柱子,招兵说光柱子是软的,要是硬的,他能顺着爬到天上。
大奶奶小脚,悄无声息出现,劈手就夺走了。大奶奶骂我俩:“小兔崽子,不长眼的东西,偷老娘的手电筒,明朝起让你爸你妈剁了你们的贼手!”
我家瓶子是“3911”农药瓶子。
我想,要不是我父亲是生产小队长,恐怕这样的瓶子也不会有。
我还记得父亲拿回这个空瓶子后,一遍一遍地用碱面水涮洗,又一遍一遍地站在粗笨的木头梯子上放到我家南屋房坡上曝晒。
每次涮洗过的碱面水,父亲都会小心翼翼倒进茅厕。
父亲警告院子里的大人小孩说:“3911是剧毒,摸摸瓶子都会中毒死人的,谁也不要动啊!”
实际上我们谁又能上去南屋房坡呢?我们堂屋边上西小屋楼前的木楼梯,一根大梁从中锯开做成的,好像专门为了笨重,只有父亲搬得动它,我和招兵两个人根本抬不动。
农药瓶子呈黄褐色,瓶子的膀子上凸起一个骷髅头,有拇指肚大小,下面两根骨头交叉在一起成一个大“X”字,看上去十分狰狞恐怖。
招兵比我小一岁,但是比我懂得多,走在挖野菜的路上,招兵说:“人死后就是这个样子。”
我完全不能接受,感觉人死后变成那个样子太可怕了。
招兵说:“人死后肉就烂没了,剩下的骨头就是那个样子,你家的瓶子上画的是人头,那两只黑窟窿就是人的眼睛。”
尽管那个恐怖的骷髅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随后这个瓶子却成了我们家的醋瓶子。
3
我家的醋瓶子能打两斤醋,刚好到瓶口处,满漾漾的。招兵他们家的广口瓶虽说能打三斤,但每次也只打两斤。家里给我们每人两毛钱去打醋,八分钱一斤醋,剩四分钱我们可以各自花掉。
记得头一次去打醋,大年三十刚过去不久,我们还穿着簇新的衣裳(那时候是真穷啊,大年刚过,醋就没了)。如今想来,要不是年刚过去尚有一点结余,可能又和平常日子一样吃不起醋了。
招兵打过后,我把瓶子递上去,供销社柜台后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拎起瓶子一看,忽然像被什么吓住了,说啥也不给我灌了。
大爷端详瓶子时,我心里就知道不好了,因为我知道我递上去的是一个画着骷髅头的农药瓶子。
大爷不给我灌,我也不听大爷细说缘由,接过瓶子就往外走,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当时有一种屈辱感像小火苗似的烧灼我,我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走在公社大街上,我没有像来时那样大模大样拎着瓶子晃荡,而是握着瓶脖子,手放在胸前,恨不能把瓶子藏进怀里。走着走着,我突然怨恨起父亲来了。
招兵找了四分零钱,着急想花掉,但又舍不得花,四分钱可以买四个糖块,可能害怕分我一份吧。我没打上醋,母亲交给的任务没有完成,心头又蒙了一层淡淡的屈辱,更觉得无权消受这四分钱了。
公社大街墙根上贴着许多黑墨汁写的标语,墨汁一道一道顺着花花绿绿的纸往下流,看上去像标语的胡子。我比招兵大一岁,二年级了,标语的字迹十分潦草,有的字我也不认得。有一则标语的落款是:晋东南地委。招兵认不得问我,我看了一会告诉他:“看东南土地爷。”
我们闷闷不乐走着。招兵提议我把两毛钱找开,我没有理他。“看东南土地爷”“孔兵是资本家的之走狗”。一路走一路念,我们到公社街口。
就是这个时候,我父亲突然从我们身后过来了。
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那也是我们村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红绿黄三色塑料皮把三角架包裹得严严实实。大拇指肚一推铃铛的小把手,铃铛“丁零零”响,小把手有弹性,自动弹回来,拇指肚只管往前推,一串儿一串儿的铃声就会源源不断地响起。用我父亲的话说是:“没头没脸的人谁能借出来?”
父亲这是卖鸣儿回来了,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知道肯定卖了不少。父亲问我们话时,我把绑在后支架上马头篮里的苫布悄悄掀起看了一下,满满一篮鸣儿已经所剩无几了。
问过话,父亲掉转车头,让我们跟了去。到了供销社副食店,父亲递上瓶子一笑,那位大爷跟着一笑,居然啥也没说,“咚咚咚”灌满了瓶子。
父亲说:“以后就是这瓶子——”转身把我从身后拉过来,“——这小子,给家里打醋。”
我举着两毛钱给了大爷,四分找零,父亲装进了兜里。
在大街上,父亲收了我俩的醋瓶,小心翼翼放进了马头篮里。我们呆呆站着不动,我心里有点小失落,为那小小的四分钱。
就在父亲抬腿上车的一刹那,突然停下了,回过身从怀里掏出两毛钱,叫我和招兵到公社食堂吃肉丸:
“一人吃一毛钱肉丸,吃过赶紧回家。”
等不及父亲上车,我们便转身飞快向公社食堂跑去。
到了食堂门前,风把墙根大墨字标语吹破了,一绺纸条迎风抖动,招兵手欠,“哗啦”一声顺手扯下了一长绺。
食堂大师傅出来打水,一眼看见,脸一下就黑了。
食堂大师傅提着水桶,打水的绳子放在水桶里。他让我们在台阶上并排站好,吓唬我们说:“俩小孩儿坏得很,破坏大好革命形势,必须送到公社小分队看管起来。”
我没撕好像不怎么害怕,招兵吓坏了,低着头眼泪“哗哗”往下流,紧跟着鼻涕也下来了,“吸溜吸溜”不住响。
我们知道公社小分队的厉害,他们曾让大奶奶惊慌失措摔碎了一个瓷盘。他们箍红袖章,扎武装皮带,三人一组,经常夜半到我们村巡逻,发现坏人坏事,就把人拘到公社了。去年八月十五月圆夜,吃过稀汤寡水的晚饭后,朗朗月光照庭院,我们一院人小心拴紧院大门,大奶奶和我母亲各自在自家门前的椅子上敬献月明老爷。椅子是特意从家里搬出来的,献食供品刚摆好,还未及焚香叩拜,院大门突然擂得山响,有人大呼:“不准搞封建迷信,开门检查,小分队的!”一院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招兵和我立在我家窗台下,大气也不敢出——因为这时候我们是不愿去睡的,我们正眼巴巴盼着敬献过月明老爷后能够分食到的那一点点月牙儿似的月饼。母亲动作麻利,迅疾把椅子搬进了屋。大奶奶就惨了,忙中出错,一条椅腿绊在門槛上,上面摆好的献食供品“哗啦”掉地上了,一只青花盘子“砰”一声碎了。
风还在刮,招兵扯破的标语跟着簌簌抖动。
食堂门前有四五个台阶,台阶正中间有一口井,木头墩子封着井口。大师傅掀起木头墩子,“叮叮咚咚”打上来一桶水,抬起头问我们:
“干甚来了?”
我说来吃肉丸的。
食堂大师傅里出外进打了五桶水。打罢水,食堂大师傅出来盯着我俩看半天,伸手掀起写着“食堂”二字的棉布门帘说:
“有钱吃肉丸还哭啥呢?进来!”
我带头走进门里,招兵一抬袖擦了鼻涕,眼里还噙着泪花,跟了进来。
大师傅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实际上是个好人。大师傅说:“两个小孩儿冷不冷?快进灶间的炉火上烤烤手,吃肉丸呢还哭啥?不用哭了。”
肉丸一分钱一个,我和招兵合计了半天,每人吃了八个,花了一毛六。
这样,招兵兜里有四分钱,我兜里也有四分钱了。
晚上,我趴在被窝里看父亲和母亲在灶台前清点一天卖鸣儿换来的钱。大多都是钢镚儿,一分贰分伍分都有,还有十几张壹角五六张贰角的纸币。煤油灯下,一小摊钢镚儿闪闪发亮。母亲按分值大小数够十枚硬币递给父亲,父亲就会用记工废纸仔细裹成圆柱状,一截儿一截儿让它们在炕台上排队站好。
母亲突然不愿意让我看他们清点钱币,一侧身坐在我头前挡住我视线,骂我:“赶紧挤住狗眼睡,看大人干甚呢!”
清点过后,母亲和父亲小声算计了一番,差不多卖了十块钱,两个人都满心欢喜。母亲又用一块破布仔细把一截儿一截儿圆柱包了,到外间去了。我知道,母亲要把钱放在外间上锁的木箱子里。
过没一会,母亲从外间进来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大声责问父亲,扰得煤油灯一阵跳动:“不对!前两天每天都是飞三五个,今天带了二百个,除剩下的七八个,怎么就飞了八九个?”
我知道“飞”的意思,我听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过,卖鸣儿到了有小孩的地方,必须故意“飞”走几个,就是让机灵的孩子偷走几个,等他们灌上水痛快地吹起来,婉转悦耳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四处荡漾开来,别的小孩就心痒了,才能卖得动。
门缝钻进来一阵风,豆大的油灯开始跳火,父亲一只大手罩上去,光一下都朝炕头来了,我觉得眼前亮了许多。
父親说:“碰见二他们打醋了,给了他们两毛钱吃肉丸。”
父亲很少叫我名字,总是叫我二。
母亲疾呼:“甚呀?肉丸!你一整天饿着肚子一口汤也舍不得喝,叫他吃肉丸?惯死他呢?”
母亲回头看一眼钻在被窝里嬉皮笑脸的我,突然脱下鞋照着我脑袋猛地拍了过来……
4
太阳变得若有若无了,四面的风来回刮,地塄边的石头愈加冰冷起来。没一会,天空不知从哪运来灰蒙蒙的像雾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加厚,太阳瞬间不见了。
母亲说我是踢腾驴托生的,费衣裳费鞋,棉裤穿不到过大年,膝盖和屁股上的引线就断了,里外引线也不行,都能踢腾断,旧棉套往下驮,脚踝处和屁股后总是臃肿一团,远看像“芝麻蛄蛹”(一种菜青虫,通体肥胖),近看像个讨吃要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