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幸福村,我爸有句豪言无人不晓。他坐在我家屋后的靠山石上,夕阳洒下万丈金丝平铺在眼前的大道,路面宽阔又明亮,通向很远的地方。我爸喝了一口金骏眉,转动手里的双层玻璃杯,一眼看到十年后,那句狂言随之脱口而出:等我五十岁生日时,给辛平辛安发个大红包,每人一个房本。当时围坐者五六人,常客毛铁栓抽出一张扑克牌,举过头顶甩上桌,挑着眼角逗他:房本有大小。北京的房本还是太原的房本,或者三越县城的房本?
我爸把一条腿从另一条腿上拿下来,满脸不屑仰起头,双臂抱在胸前往我家后墙靠去。不管那几个人怎么问,只管抿嘴浅笑。
说这话的那年,我爸正是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的年纪。我读高二,弟弟辛安比我小两岁,正冲刺中考。那是个春天的黄昏,我爸靠在砖墙上,脊背被硬硬的砖棱硌得生疼,靠了不到一分钟就弹起来。他太瘦了,身上仅有一层薄肉,靠着相当于骨头和砖墙比谁硬,当然不舒服。我爸摸摸被生活的重负累弯的后背,朝灿烂的夕阳慢慢直起腰。
他信口说的这句话很快在村里流传。周末回家,毛铁栓在巷口拦住我和弟弟说:辛平辛安,你爸五十岁生日,给你俩每人一个大红本。当时我妈还在幸福村,听到这句话很生气,抽风一样跑回家,冲坐在圈椅上看电视的我爸吼:“长个豁嘴瞎咧咧。啥话都说那么早。”
“就敢说那么早。”他知道是哪句话,眼球都没转一下。
可我爸做梦也想不到,五十岁生日会是这样。
他躺在县人民医院心脑血管病房302房间,手背上的留置针已经埋了三天,一根输液用的钢管从天花板吊到头顶。我爸手上挂液体,床边挂尿袋,医生刚给他做完心电图。我用毛巾蘸了温水,准备给他洗脸。轻轻喊一声,我爸眼皮微微抖动。又喊了一声,他把头转到另一边。这地方气味跟外面不一样。身体有毛病,连脾气也受感染。我抓住毛巾绕床转过去,哄他:“擦一把脸,一会早点输完液体,拔掉尿管,还要吹生日蜡烛哩。”
“吹狗屁!吹他妈的脚!”他冲天花板愤愤地骂了一句,两滴唾沫溅在脸上,鼻孔呼哧呼哧喷气,被子剧烈起伏。可能意识到这是病房,我爸翘起干裂的嘴唇有口型没声音骂骂咧咧,突然挥舞那只好胳膊,一把拔掉右手上埋的针,液体在针头滴滴答答,钩上的塑料瓶晃得要掉下来。我赶紧叫护士。
我爸的手背冒出了血。
护士给他止住血,说血管划破了,要在另一手上扎针,声音轻柔得能融化一切。可我爸死抱着手臂,跟针头置气:“不输了,死毬了算了。过生日,过个锤子,过个鸭子!”
在这么好的日子,我爸情绪特别激动,扭着身子左探右探,不知在找什么。我赶紧扶他坐起,把枕头垫在他身后,跟护士说缓一会再输液。我爸把脸扭到窗外,背对不愿意看见的一切。一只彩色的蝴蝶飞过来,像突然降临的美好故事,碰了窗台一下,脚跟没站稳就飞走了。
2
夸这么大海口,五十岁生日这天却囚在病床上。重八的筵席,满座的亲朋统统是幻想。我爸生了半天闷气,无奈乖乖躺下,手背贴片创可贴,留置针埋在另一手。他翻着眼睛,上看一滴滴的液体流进身体,脸上裹了一层看不见的塑胶,整个表情迟钝而无助。他的左半个身子不太好使,插上液体只能死死躺着。一般人躺个把小时就腰酸背痛,我爸躺一天一夜都不肯说怂字。他保持同样的姿势,换液体也不挪窝。我伸进手摸摸他的身下,褥子上热气腾腾,皮肤要烫熟似的。
我给他侧过身,握住蘸湿的毛巾给他擦擦。我爸不想让我擦,连说“够了够了”。他比前几年胖多了,后脑勺连着厚实的脊背,脊柱的弯度被肉覆盖,脖子的事都隐了。整个脊背像刮板刮过,成了平整的田。底下一溜赘肉压着白床单,擦一把,赘肉挤到一边。这几年,我爸跟医院攀上了亲戚,隔三差五来一回,家里喝剩的药都能开惠仁堂了。他的血管填满各种药,身体仿佛发了酵,一夜之间长到两百斤。
以前瘦的时候他可壮实着哪。
那时我们村叫辛逢村,五百多口人大部分姓辛,靠种地为生。至今我家墙上还有一张我爸手握镰刀站在麦田的照片,不知谁拍的,但我能理解他盯着黄灿灿的麦田想的什么。四间房的宅基地,我爸只建靠东的一间,小伙伴说我家是鬼子的炮楼,我还哭过呢。全家挤在一间房里,冬天土炕连着锅台,夏天树底下架个炉灶。责任田在最偏远最不齐整的地块,我爸自作聪明地说,好地一亩是一亩,丑地一亩顶一亩二。没钱施肥,一亩二打的粮食跟半亩地差不多。我爸拉一根塑料管从河里引水,平车上拴个水泡子,去县城各学校拉茅粪灌地。二十里路,每天拉一次,田里用不了还卖给村民,三块钱一泡子。别人看见我爸驾车过来老远倒着走,鼻子捏得发了青,但那年夏天我家吃了半个月白面烙饼。我爸终于松了一口气,四仰八叉躺在炕头上美美睡了它一天一夜。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乌天黑地才回来,这下总算过了瘾。我爸再一次去县城是空水泡子回来的,浑身恶臭,后脑勺少了一片头发,多了一块白纱布。有人抢了他的活,还让他每月交五块钱。那人脾气不好,我爸跟人家讲理,人家却抄起茅勺子敲破他的脑壳。
我爸在村里找了个体面的活,给端阳家煮猪头。端阳老婆在农贸市场卖猪头肉,我爸负責燎毛、清洗和煮熟,每天带一身肉香回家,馋得我和弟弟围着他狠嗅。中秋节端阳老婆送给他一块猪下水。我爸用油布裹紧,放在窗台上等我们放学,竟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这一觉,差点气得他肝出血。该死的花猫把袋子抓了个稀巴烂,正用爪子洗脸。我爸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玻璃破了,猫跳上了墙。他踩着鸡窝也上了墙,可他哪里跑得过猫,猫又上了房。我爸站上房顶,猫已经没影了,他搬起瓦片一片一片朝猫逃去的方向砸了一通。后来遇到雨天,那里总是漏雨。
那些年,除去拉茅粪煮猪头,我爸还干过很多营生,去山里炸石头、烧石灰、去河里挖沙,租一条破船往对岸渡人。他不敢停歇,实在太困了狠狠眨几眼。回家靠在装玉米穗子的麻袋上,有时靠在墙角,有时趴在餐桌,随便歪在哪里迷瞪一下就算睡觉。我还记得他醒来时,眼角挂着黄拉拉的眼屎比一粒黍米还大。我妈把他按到床上,劝他好好睡一觉,他瞪着眼睛骂人:睡个鸭子。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好事全黄了。一米八的他,瘦得像一根弯腰的高粱秆,还是不肯睡个安稳觉。后来南岗子坡引入节水灌溉工程,我爸和我妈又做起了大棚蔬菜,栽了绿莹莹的芹菜、黄瓜和韭菜,大冬天里面比夏天还热。我爸一筐一筐扛上三轮车,蹬到批发市场。他的后背终于弯了,一走路脑袋像高粱穗子一点一点的。
3
世事谁能说得准呢?
那年春末,辛逢村沸腾了。背靠太行山的县城发展受限,政府决定成立河西开发区。县城跨河西迁,我家偏远的责任田都在征收范围,工作组来家里两次,我爸才签了字。几亩地的大棚被征收了,赔青和补偿款让我爸呆了半天。他反复搓自己手臂,搓得发了白又发了红,双手哆嗦得像颤抖的小鸟,像在老师面前犯错的学生,像捡到不义之财的人,卑微地说自己只想看看现金。人家笑着说钱放在卡里,去银行你想取多少取多少,我爸不相信薄薄的卡片能放那么多钱,马上骑摩托车,带了个大布兜子,到最近的振兴路银行取了十万块钱,抱紧在怀里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跟踪他抢他的钱,这才心跳加快地回到家。他关上大门,拉紧窗帘,提起布兜两角,把一捆钱哗地倒在床上,呆呆看了半天,然后仰天大叫:“他哥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