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之渊·河底金砂
作者 洁尘
发表于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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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三鹰,是因为太宰治。

去三鹰的那天,是2017年7月24日,大晴,气温陡升。从JR中央线的三鹰驿出来,空气中有一层厚厚的热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中央线从新宿开出半个小时,就可到达三鹰。三鹰市是东京的一部分,但到了这里,已经完全不像东京了。高楼大厦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鹰驿站口的那座跨铁路天桥,据说从太宰治在这里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从三鹰开始,再往外走,就是广阔的武藏野了。1939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还有陆续出生的三个孩子定居三鹰,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鹰的玉川上水与情人山崎富荣用红绳绑在一起投水自尽,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鹰,最后葬在了三鹰的禅林寺。

出了车站的左手边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学碑、太宰治投水处等各种文学标识地址。我看过关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1948年太宰治出事时的现场照片和后来几十年不断变迁的面貌,前者是乱草丛生的荒芜的水渠,现在水岸两边都是住宅区,但就水域规模来说,都只能算是一条水沟,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样子。估计还是因为当年那两个人都事先服了药的缘故,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沟里淹死。

7月的东京十分炎热。我这个时间段到过几次东京,知道这一点。而到三鹰的这一天,简直就叫做酷热。心想,玉川上水的“风之散步道”不能走了。这个天,哪儿有散步的享受,纯粹受罪,还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禅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鹰,寂静的小巷,几乎没有人。家户人家的门口都停放着自行车,植物们都照顾得很好,干净且滋润。小巷的上空是交缠绵延的电线。我左手捏着手机,右手捏着手帕,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根据谷歌地图的步行导航,和同行人一起朝着禅林寺而去。

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和山崎富荣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6月19日,两个人的尸体被发现,那天恰好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他葬在了禅林寺。从第二年开始,每逢六月十九日,太宰治的朋友和书迷们开始聚集在禅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别喜欢吃樱桃,还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就叫《樱桃》,所以他的忌辰被称作“樱桃忌”。据说,每年的樱桃忌,恰是日本的樱桃上市的时候,书迷们用丝线串樱桃为项链,挂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说,樱桃像大颗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藓细密生长的墓碑上,挂着一串串散发着珊瑚光泽的樱桃,其艳,其寂,两相对照,殊为可品。

在太宰治墓前还闹出了一桩大事。小说家田中英光,太宰治弟子,在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杀,轰动一时。

禅林寺墓地里有两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鸥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鸥外的四周则簇拥着一大家子人。我在这一大片墓地的找寻过程中,看到了两处“森之家”的墓地。幸亏之前看过相关资料,知道森鸥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对面。森鸥外的女儿、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这里。森茉莉是我觉得很有趣的一个女作家,她评论其父亲作品的缺陷是“没有恶魔”,言下之意是批评父亲作品的无聊和无趣。对于与“恶魔缠身”的太宰治为邻这件事,想必森茉莉会很有感触。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鹰,屋漏滴雨,贫困不堪,那个时候,他时不时转到禅林寺来参拜森鸥外,还在《花吹雪》一文中称赞森家墓地的清幽环境。他死后,夫人买下了森鸥外斜对面的那块墓地,让令人头疼的丈夫与德高望重的森鸥外为邻,也许希望他在黄泉之下能够安分一点吧。

中午的禅林寺墓地,燥热非常,乌鸦在四周的林荫中啊啊啊地叫唤着。乌鸦的叫声里,太宰治墓碑前其亲友敬献的康乃馨显得似乎更为红艳。

墓地里,除了我们一行五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她在一处墓前虔诚地洒扫,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着她深爱的人。在其洒扫过程中,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与我对视,微微一笑。

我喜欢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欢太宰治这个人。喜爱和厌恶,两极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这里获得了某种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个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严谨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这些构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动的碎片,一旦抽离出来,整个构建就会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谓的正面的向上的东西都会掉头而逝,坠入空濛之渊。坠落的过程,我就会与太宰治撞个正着。这些抽离,这些垮塌,这些坠落和对撞,在我的身上时有发生,限于独处时分,止于某一个夜晚或某一个清晨的某一段时间。然后我拾掇拾掇,会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到所谓的正常的或者说是应该的状态中。如果我低头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是一个作家,那么抬头看,能遇到多少共鸣的视线?

世人都说太宰治爱好情死,其实,他对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谓爱情这东西,不过是一个媒介罢了。他是一个浪子,五次自杀绝非殉情,共同赴死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点点共鸣,就可成为双双赴死的动机。太宰治的遗书中对妻子美知子说,“我心中最爱是你。”山崎富荣在遗书中说,“我一个人幸福地死去,对不起。”一条红绳绑住两人共赴黄泉,但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同路人而已。这一点,人生之诡谲难言,可堪细细思量。

在三鹰禅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边,有“津岛家之墓”,津岛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挚的爱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无赖派”代表作家,他对公序良俗采取拒绝和逃逸的態度,但并非否定,从某些程度上还是赞同的。他认知清晰,但行为能力与认知态度严重不对等。所谓人间失格者,因本性极端,难以拥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说难以约束自己遵从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个本能的自我,下坠,下坠。不用提醒他在下坠,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与人性之不堪龌龊,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时也构成“太宰治”这个符号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渊,印出了所有人内心深处不敢示人的隐秘的景象。“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水。”在《人间失格》开首的第一句,就是这么写的。“空濛之渊”这个词,也出自《人间失格》。

2

关于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岛由纪夫的交恶,是日本文坛的著名逸闻,几十年来一直被各方人士细加分析。

太宰治与川端康成的纠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届芥川奖,当时太宰治以小说《逆行》入围,志在必得,最后据说因为作为评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话而落选。川端认为,这个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地发挥,很遗憾。太宰治大怒,公开发表《致川端康成》回应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过着养小鸟、参加舞会的优哉生活吗?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你对社会的冷酷,闻到了你身上的铜臭味,我感到十二万分的苦恼。你必须认真地有意识地去体验所谓的作家是在夹缝中生存的道理。”据说太宰治还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杀了你”的过激失控之语。

第二届芥川奖,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击,重新开始服用麻醉剂,举止言谈且怒且癫。本来相当赞赏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奖评委之一,据说事先给过太宰治包其获奖的承诺,面对太宰治的这个反应,也只好给予其“奔放但内心软弱”“自我意识过剩”的评价。

到了第三届芥川奖入围名单发表之前,太宰治写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写道: “请给我希望!”“虽然我死皮赖脸活下来了,也请夸奖一下!”“请快点!快点!不要对我见死不救!”……此信成为文学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诉状”。不料芥川奖评委会有了新规定,入围两次的作家不得再参加评选。太宰治愤怒不已,猛烈抨击芥川奖和评委们,还写了一部所谓曝光黑幕的小说。

据说,当时社会上对芥川奖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没把这个初生的奖项放在眼里,但因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广”行为,使得芥川奖以特别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也逐渐被日本作家所重视,最终成为日本文学第一獎。

细细分析一下,头三届芥川奖,太宰治反应如此激烈,胡乱闹腾,一方面是他想通过文学奖项改变当时的文坛处境,毕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计跟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关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龙之介的影响开始写作的,他从中学开始迷恋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的作品。1927年5月,18岁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个讲座上见过芥川龙之介本人,在那个讲座上,芥川为读者赏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月,芥川服药自杀。这个事件对太宰治冲击甚大,也可以说诱发了他的第一次自杀。太宰治在芥川文学奖上的失控,跟内蕴的情感有很大的关系吧。也许他想用芥川奖获得者的身份,与之写作启蒙导师在冥冥之中达成温情的勾连。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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