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的小小说写作(三则)
作者 杨晓敏
发表于 2023年2月

何立伟:小小说的绝句境界

20世纪80年代初,何立伟以一系列短篇小说而蜚声文坛,多年来笔耕不辍,在长、中、短篇各领域均有建树。其短篇小说《白色鸟》曾经荣获1984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被选入人教版、长春版初一教材,为他带来广泛赞誉。《白色鸟》只有2700余字,在当年动辄就七八千或上万字以上的短篇小说行列里,显得玲珑剔透,格外精致,据说也是获此奖项的字数最少的短篇小说,至今让人对当年那些评委们的审美眼光和宽容度量表示称道。

小说家的创作个性,首先体现在独特的审美情趣上,根据自己的审美眼光,通过对故事的结构、叙述语言和人物塑造过程,彰显出对社会与人生的各种现象和事物的认知,艺术地再现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和理解。把小说写出绝句一样的境界,是何立伟自始至终的艺术追求。他的小小说作品数量不多,却深得其个中三昧,出手即多佳作,《永远的幽会》《洗澡》等作品,历经时光淘洗,仍闪烁经典意味。几十年来,翻开打着各类“精选”旗号的小小说选本里,始终都会觅到《永远的幽会》《洗澡》的身影。这两篇不足千字的小小说,即使在当下的小小说精品库里也显得美轮美奂, 隽永巧思。传统的小小说讲究情节的一波三折,讲究人物形象的栩栩如生,何立伟却另辟蹊径。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甚至连人物形象也似水中望月雾里观花那般隐匿得影影绰绰。

《永远的幽会》叙述了一个神秘又朦胧的梦境,梦中闪烁着作者对生活高度凝练而深刻的感悟。一个不满足于生活现状的中年男人,夜晚在梦广场与一个美丽而且心肠好的女人相遇,他向她倾诉,被她吸引,渴望与她缠绵相守,她对他始终若即若离,吸引他一次又一次坠入那个梦里与她相会。“女子手中有一支黑色的郁金香,让他从花心中嗅到了她生命最为隐秘的芳香。”那支黑色的郁金香是一枝被毒汁浸染的郁金香,男人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醒来与迷醉中,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去赶赴梦中那个永远不再结束的约会了。

“但是,他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明媚的中午、城市和我们。没有人了解他死亡的秘密。他有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七岁的男孩和一大笔令人艳羡的财富。”小小说的结尾,是陡转,亦是点题,是梦中幽会的结局,亦是对现实生活的诘问与反思。一个在世人眼中有着如此美满人生的男人,为何会被那样的梦蛊惑,又为何会在那样的梦魇里迷醉不醒?是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太沉重,还是男人心中的欲望在作祟?作家始终没有解开男人死亡的秘密,他将无限的思索空间都留给了读者。

读何立伟的早期作品,再读他的这篇小小说,不难看出,在这篇小小说作品中,贯穿其中的正是他一以贯之的艺术追求:语言美、意境美、诗情美。在中国文坛上,以唯美的语言、空灵的意境而著称的老一代作家如废名、汪曾祺等,对语言都特别重视特别讲究,何立伟一度被称为他们的精神传人,对语言的追求也一丝不苟。他甚至被认为是语言上用功最勤的作家。“一个作者或读者,若完全属于审美型的,于他的第一要义,我想应该是语言。一部作品失了语言的魅力,则正如同一朵花失了清香,它的审美价值就真正是值得怀疑了。”这是何立伟在《美的语言与情调》一文中说过的一段话。在这篇尺幅之内闪转腾挪的小小说作品中,我们能感受到何立伟的文字语言所产生的魅力。

“广场上月光如水,夜莺的啼唱和丁香的芳馨来自周遭幽蓝的深处。”“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阳光使城市的所有玻璃合唱出闪亮的歌声。”这些语言,是诗的语言,有着绸缎般的细腻与华美,亦有着莲荷般的清芬与馨香。诗的语言带给人的不仅仅是一种美的阅读享受,还营造出诗一样的意境与氛围。梦广场,梦广场上的美丽女子,女子手中的黑色郁金香,对这些文学意象的巧妙又自如地应用,大大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于有限的篇幅里求索无限的意味,是何立伟小说中的一大醒目标志。

何立伟说:“我在小说语言上亦受祖宗的影响。汉语言的美同好,是需要重新认识同发掘的。当其时,大多的小说受西方翻译小说的影响,语言上亦基本是欧化的翻译体,这让我很不滿意。在这样的语言中,汉语之美完全被漂白,失去了应有的表现力同语言质量。我不能这样,我要来做贾岛,要来推敲语言,要让每一个文字皆能释放具体的感觉,文字不只是对所描述事物的表述,而更是语言艺术的表现。为的就是使文字更具汉语的神韵,蕴含着更多的潜台词同审美信息。这样的努力我以为是有价值的。”

与《永远的幽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洗澡》,不过六百字,短小精悍,尺幅波澜,言有尽而意悠远。同样是一篇精悍的小小说佳作。奔波在红尘碌碌之中的主人公老何,每天下班都被一身疲惫与倦意包裹,直到某天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听到了有人弹钢琴的声音:“这琴声使老何想到春天的原野,山间的绿树,明净的溪涧和婉转的鸟啼。”这里的老何,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个体特征,显然也具有了社会性的普遍意义,所以,老何这个人物,可称得上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现实生活中的典型”。

琴声荡涤了老何心间的疲惫,让他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美丽的呼吸与盎然的诗意。自此,每天下班后老何都会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老何的老婆对洗澡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理解,却正是这篇小小说的高妙之所在。滚滚红尘,人被俗世种种功名利禄乃至物质生存所驱赶缠绕,以致心灵蒙尘,活得压抑沉重。路上,老何的老婆问老何:站在那个鬼地方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嗯?老何想了想,答曰:“洗澡。”结尾含蓄耐品,让情节陡转,答非所问的旁逸斜出,顿时让文字灵动起来。人与人哪怕是天天耳鬓厮磨的夫妻,在生活情趣与精神追求上,也会大相径庭,貌合神离。然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心灵的沐浴,灵魂的净化,哪怕只是片刻躲避生活中一地鸡毛的琐屑,偶然释放精神的重负,又显得多么重要。

作为一种简约洒脱、又能快捷记录时代细枝末节的一种文体,小小说的文体特性尤为明显。它虽不似长、中篇小说那样有宏大的内容承载量,可以彰显一个时代的缩影,可以描绘社会的巨幅画卷,但短小的篇幅,相对简单的情节故事,注定它会像一幕微型舞台剧,或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画面,或拾取生活中的一朵浪花,在作家的巧思安排之下,于滴水中见太阳,从中窥视到一个时代的纤细毫发。何立伟后来的创作风格发生转变,将笔触探向身边的市井,《孙熹》《老牛的外国或外国歌》《光脑壳》《窦哥》《迟教授》等,为读者描画了一系列的市井小人物,文风亦由淡雅清新而变得亦庄亦谐,泼辣风趣。

《老金的蝈蝈笼子》以精心的细节雕刻,风趣的对话描写,传递了两种不同的教育理念:对下一代,是舐犊情深包揽一切,还是大胆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闯,也许在不同的家长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答案。难得的是作者灵动的描写,令人忍俊不禁:“整天的,他的手机如一只装了蝈蝈的笼子,时不时地那么叫着。”“湖南人,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拼起来麻烦。一二十字的短信,左摁右摁,一错再错,捉虫一般……”这是作家文学素养的一种体现,也是作家秉持的生活态度。何立伟曾言自己“喜欢有趣的人”:“ 对于人类,我不分种族、性别、老少,阶层,仅仅分为两类人,一类是有趣的人,一类是无趣的人,我只爱有趣的人,因为有趣的人,才有‘有趣’的生活。”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人,也在努力写着“有趣”的故事。

对于删繁就简的文字表述,何立伟怀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般的执念,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汪曾祺先生在给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写的序里说,我的小说受唐人绝句的影响。李陀先生亦说我的小说是“绝句式”的小说。皆是解人语也。我是喜欢唐诗,尤喜绝句,五绝二十个字,七绝二十八个字,短得不能再短,但每每是一幅歷史的图卷,浩浩沧桑,尽寓其中,意蕴深长。

囿于小小说字数的限制,对于小小说“绝句”境界的追求,既是众多作家们在创作中的某种标高,也能看到评论家们的期待。评论家阎纲认为:小小说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简约而失之单薄,曲折而少含蓄,精致但不伟阔。“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就是苔花,牡丹就是牡丹。小小说——小说的绝句!

孙春平:细节是作品的烛光

四十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虽然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大众参与的基础,但在她初始的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全成型时期,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感的文学名家的热情呼吁和参与创作,的确起到了倡导和示范作用。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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