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土题材的书写,或者说乡村小说,从“五四”新运动以来至今,大约也已经走过了近百年的时间。几代中国作家对此进行了长期的、不断的艰辛探索,已经形成了好几种固定化的经典模式,要想在这条书写道路上突破,显然也是艰难的。但是,进入新时代之后,好多作家正在充分借鉴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文学”和1990年代“先锋文学”对乡村小说的写作经验,把前者的正面书写和后者的反面书写的这些极端书写倾向,进行着新的化学反应,对前两个时期的那种极致书写进行了纠正,采取了一种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写相互融合的新的书写方式。乔叶的《宝水》(《十月·长篇小说》2022年第4、5期),就是在这种大的创作背景下出现的一部关于乡村振兴的长篇小说。
《宝水》,可以说是一部真正把农村当作主体来写的关于新时代“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和“新农村建设”的长篇小说。但是,作家乔叶没有从这些新闻口号或政治概念出发,而是从“我”出发,以一个已经退职的报社女编辑,为了治愈自己的长期失眠症,来到一个正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的村庄,从第一年的正月十七住到了第二年大年三十的经历。她与这个叫“宝水”的村里所有人,日日相处,参与到了“美丽乡村”建设的所有大小事情和细节之中,实实在在生活在这个乡村的每个日子里,变成了一个乡村里的“知识分子”,或者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式的“乡村农民”。四季轮回的自然的日常生活,彻底治愈了她的失眠症。与九十五岁的九奶相处,让她懂得了乡村道德伦理的微妙丰富与人性、人情的博大恒久。农耕文化优美的生活节奏与对生活、对人的重新体认和体察,让她在失去丈夫好多年后,又找到了新的爱情与新的生活归宿。众多的人物,村里村外的人物,乡村建设的重重困难和矛盾,日日与村民相处的种种细节,都在一个从城里来的知识分子中年女性的心灵走过,眼里见过。心灵的细腻感受与精细入微的文笔,把曾经是唯美散文高手的小说家的女性笔致,发挥到了极致。四季自然更迭的时间结构,又使得这些由篇篇碎片散文一一相连的文本,呈现出一种长篇抒情诗的自然、清新、深沉与悠远。但是,它却依然不乏开端、铺垫、发展、高潮、舒缓和结尾的小说美学之节奏旋律。和缓的、清静的、舒适的行文笔法,个体细致入微的心灵感受,与新时代背景下城乡之间的流动和乡村道德伦理的嬗变,共同融合,使其自然成为一部个人生命体验与当下乡村现实融会一体的长篇小说。鲜明的主观在场性、细腻的细节书写,以及传统的乡村伦理和城乡流动形成文化精神结构的冲击与变革,无疑成为这部长篇小说的闪光亮点与独特之处。
2
“我”叫地青萍,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省城报社退职编辑。有一个孩子叫郝地,在国外读大学。弟弟地坤大学毕业后也在国外定居工作。地青萍从小在豫北的福田庄生活,后因来自乡村的各种家族矛盾以及在城市原生家庭生发的伤害,使得她对乡村有种种不一般的情感和态度,人到中年,在父亲和奶奶去世后,就患上了厮缠二十多年的失眠症,丈夫又去世,当然失眠症更加严重,“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在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越渇,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尖儿对掐着的眼皮儿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十月·长篇小说》2022年第4期,第005,006页)这是一个严重的病人,城市生活的失败者,偶然一次在乡下睡觉,闻到粪的气息、麦香的味儿,就好睡,就能睡着。于是,就想回到乡下居住。可是,自己童年待过的福田庄已经快拆没了,正好邻近怀川县的宝水村建设“美丽乡村”,认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老原,又要在老家宝水村的旧宅院开发民宿,他在省城工作,顾不上,希望她能去打理经营。就这样,地青萍来到了与她的老家福田村不是太远的本县小山村宝水村。
宝水村的自然风光与四季变化,安静着“我”的心灵,也在缓缓改变着“我”的身体。在乡村的“悠”着,“挖菌陈”、“吃赖龙”、“吃碾馔”、做“酸黄菜”、做“数九肉”、“打艾草”,听九奶讲“马齿菜的典故”,和秀梅、雪梅、香梅到后河赶集,和村里人“敬仓神”、“过小年”,给离开自己的亲人们“烧路纸”,看“早春花”、“捋槐花”、打山楂、打枣、摘柿子等等,这些日常的村事乡间生活,这些传统的乡村风俗与民间文化,都在改变和调整着“我”对乡村及其生活文化的看法。當然,旧的乡村文化伦理道德,农民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和新时代背景下的“乡村振兴”及“美丽乡村”建设,每天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纠葛、矛盾、冲突。旧的散漫的习惯、私自的小心眼、追逐华丽装饰心思,与追求自然、淳朴、清洁、爽朗、高效、有序的乡村旅游和“美丽乡村”建设的冲撞、抵抗、缠绕,都在时时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