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图尼卡赌场的前一天,利兹把头上的脂肪囊肿切除了。五个结块都不大,只需要缝一针。手术后她并不确定这些结块是否与自己的运势有关。颇有讽刺意味的是皮肤科医生的名字叫哈里1。在他做手术的过程中,她无法一直绷着脸,那是一种几乎可以算作愉悦的感觉。将麻木的头皮割开并拉扯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带有色情的意味,像有只猫在舔她的手。
开车穿过镇子去她母亲家的路上,她头上那块麻木的地方开始复苏了。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个叫“嗑药斗牛犬”组合的歌。她激情澎湃,像一个即将爆裂的灯泡。她冲一辆斜插着穿过十字路口的别克车按了一声喇叭,然后又轻佻地猛按了一下喇叭。每当感到体内郁积的怒火就要点燃时,她就知道自己该去图尼卡了。她的朋友经常指点她应该做什么——比如对她丈夫提出限制令、報名去学跆拳道、加入援助团体等等——但利兹顽固地予以拒绝。每个人都有一个答案和一个十二步疗法2。但她相信答案总比问题要多。
她拐进她父母居住的小区,一个由联邦住房管理部门资建的有点幽闭恐惧感的小住宅区。她母亲锈得像铁桶一样的卡特拉斯汽车挡住了车棚的入口,利兹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透过厨房防风门的玻璃,她看见母亲朱莉正在打电话。利兹进门后,朱莉对着电话说:“我得走了。我女儿刚把她的头修理好了过来——这些结块是家庭遗传?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缠3的一伙人。我总说我嫁给了一个刺头。”
“谁的电话?”母亲挂上电话后利兹问道。
“哦,电话公司的人向我推销他们的一揽子计划。”
“你在打垃圾电话?”
“他们说我能得到比我现在更便宜的长途话费。”
“你给谁打长途?”
“嗯,如果便宜的话也许我会打。”朱莉说。她抓起一块海绵朝利兹走来,仿佛要把她擦掉似的。“我有个坏消息,”她说,“佩顿的妈妈住进医院了。她得了中风,昏迷不醒。”
听着朱莉详述她婆婆黛西的医疗细节,利兹脑子里乱作一团。黛西还不算老,但她烟抽得太凶,以油炸食品为生。利兹从她妈妈手里抢过海绵,把它放在烤面包机上。
“到底有多糟糕?”她问道。
“很糟糕。佩顿说如果你在那儿的话,她也许会苏醒过来。”
这个说法惹火了她。“他以为我是信仰治疗师吗?他从来就没对我有过信心。”
“别在这儿说风凉话。这种时候佩顿需要你和他在一起。”
“好吧,但我不需要他。”利兹说,“我已经把他从我的剧本里删除了。”
如果她母亲知道佩顿的真相,就不会提这样的建议了,利兹心想。她真希望自己直接开车去了图尼卡,过后才知道黛西的情况。她害怕见佩顿,而且在她婆婆身边她总感到别扭,她婆婆会根据她的衣着评判她。打招呼之前,黛西先要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朱莉说:“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头。”她把手指捅进利兹的短发。“怎么搞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剃。”
“他们不再那么做了。”利兹说,她转身躲开。“而且他们不让你保留结块。他们把结块送去化验室,这样就能向你收更多的钱。”
“从前你可以用胆结石做一个手链,”朱莉说,“如果我得了胆结石,我期待一条那样的手链。”
“你可以打消那个小梦想了,”利兹说,“现在那么做可能已经犯法了。”
利兹和佩顿六个月前就分居了,当时他因持有可卡因入狱。等到他被释放出来(在她看来早了点),她已经认定自己可以脱离他了。她不让他住在家里,他只好搬去朋友汽车修理厂楼上的一间小公寓住,并找了份铺设下水道的工作。利兹让佩顿带走了他所有的工具、装备和录像带。他的枪支收藏品在他被捕时就被没收了——壁橱里的猎枪、壁炉架上的韦瑟比·243 猎步枪,以及各个抽屉里的手枪。现在,就连需要他的老虎钳打开卡住的窗锁时,她都不会给他打电话。对于罐头盖,她使用“橡胶丈夫4”,这是买高脚酒杯时商家赠送的一个小玩意。但佩顿就像立在壁橱里的猎枪一样,是个让人不安宁的存在。他已经开始在她的电话留言机里留下威胁信息。他发誓报仇,并要求她表现得像个妻子。“你是属于我的。”他曾经说过。
回家后,利兹无视电话留言机里的新留言,打开一罐啤酒让大脑镇定下来。她用微波炉爆了点爆米花,看了一部浪漫的电视电影,假装不知道黛西中风这回事。她很想明天一大早乘旅游大巴去图尼卡。赌博是她嘲弄乏味生活中的可预测性的方式,而黛西的中风——一个真正的意外——打乱了她的安排。
电话铃响了,她没有去接。来电显示上是佩顿的号码,听到留言机上他甜言蜜语的哄骗,她调低了音量。她不想在去图尼卡之前和佩顿有任何接触。他需要抚慰和宽恕,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提供。虽然她已经扔掉了他的《枪支与弹药》杂志,但屋里仍有让人联想到他的东西。沙发破洞里露出的填充物,那是和佩顿五年来每晚看电视磨出来的。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他们能有一个更好的家,她想象过用乡村厨房的仿古牛奶壶、鸡蛋篮子和印着小鸡的花布布置家。嫁给他的时候,每一次的新采购都让她兴奋不已。但他们的家具是廉价的,而且磨损的速度与他们的婚姻相似,比付款时间表还要快。此刻她想起了过去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样子,腿上放着一把枪。他会把枪拆开,再组装起来,好像需要这么做才能保持枪的可用性。她记得他像爱抚婴儿一样抚摸着枪管。一晚接着一晚,佩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腿上横放着一把枪——拆开、组装,全神贯注。
佩顿像一阵风一样闯进了她的生活。她十七岁,他二十四岁。他看上去很神秘,口袋里似乎装满了像糖果一样的禁忌。她爱上了他,因为他是个性感的男人——钉状的首饰和黑色的皮衣皮裤、狂乱的头发和一双可以碾碎她的心的机车靴。他很自信,洋洋自得的脑袋暗示着秘密和高人一等的知识——他的胯部仍然因为哈雷机车的热量而暖烘烘的。他走路的样子——随意、不紧不慢、满身发达的肌肉——呼唤着她,就像一名传道士在邀请她挺身而出,让她的灵魂得到拯救。她不知道他是个毒品贩子。为了她,他不干了,他后来告诉她的。但她很快就认定自己婚结得太早,这个错误清楚地勾勒了她的生活,就像偏远文化中的包办婚姻。上夜班后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她不用再看他开始租借的复仇惊悚片了。后来他陷入了困境,又开始贩毒。太容易了,他告诉她,他离不开它。它像灯塔一样在向他招手。“你这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见过灯塔。”利兹向他指出。
电话铃又响了。她从牙缝里剔出爆米花壳。电视广告里的农夫带着他的狗走在一块大豆地里。田野绿油油的,很漂亮,四周雾气缭绕。这个男人的生活场景在电视里飞驰而过——他的婚姻、婴儿出生,然后是他女儿的婚礼,婚纱在浓密的植物中旋转。这是个免耕大豆除草剂的广告,它让农场生活看起来丰富、盛大和令人满意,但也让生命看上去像一季庄稼那样短暂。
早晨,刚跨出淋浴间她就听见了电话铃声,她差点哭了出来,想着佩顿的母亲,她看上去总像雏菊5一样新鲜——到底有多么新鲜?实际上黛西闻起来像呕吐物。电话挂断了。
停在购物中心的大巴车里坐满了老人,还有几个利兹以前去那儿时认识的孤僻怪异的人。她在大巴靠后的地方找了个座位,把放在地上的背包推到墙边。她穿着新的阔腿短裤、紧身背心和一件宽松的印着罂粟花的衬衫。背包里还放了一条薄羊毛毯,以防大巴上会冷。
突然,佩顿滑进她边上的座位,吓了她一跳。他带着他的坏消息追上了她。她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去哪儿了?”他问,“我在医院里待了一整夜。”
“她还好吧?”
“还昏迷不醒。”
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讲述医院里噩梦般的夜晚和医生含糊不清且模棱两可的意见。他结实的肩膀挤压着她,身上的格子衬衫很干净,但牛仔裤膝盖上方有两个裂口。他穿的牛仔裤右边大腿上有一块邦联国旗图案的补丁。
“利兹,你觉得你这是在干什么吗?”他问道。“你妈说你需要和我在一起。她告诉我你要去图尼卡败光你的工资。” 他拍了拍她裸露的膝盖。
“别碰我。”她说。
“我跟你一起去。”
“丢下你生病的母亲去玩老虎机?”
“你需要我和你一起去——这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你护送。我告诉你了,我把你从我的剧本里删除了。”
“嗨。我喜欢你的短裤。”他用手指拨弄着她的大腿,动作像在泥土里拱来拱去的鼹鼠。她用拳头推开他的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佩顿一直对他母亲不闻不问,所以利兹并不惊讶现在他会溜掉。大巴从停车场驶出时,佩顿将座位向后倾,调整帽檐遮住额头。他让利兹想起了一部电影中的某个角色,一个面带得意微笑的英俊演员扮演的罪犯。他的眼镜蛇头纹身从衬衫袖口露了出来。她早就不惦记那个了。
“你怎么不上班?”他问道。
“我现在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所以有更多的休息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