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河(节选)
作者 马新朝
发表于 2023年3月

21

舞龙的人沉入民间

一万里的黄土泪水已干  从疼痛中

散开  地雀雀在崖畔上节日一片

马首蛇身  日月为轮

从尘封中探出黄金的额头

鳞片闪闪  鼓声长成了一搂粗的大树

舞龙的人沉入民间

鼓聲照遍的黄土里慧在唱歌

鼓声照遍的黄土里

是谁在剪窗花  羊肚子手巾在流水上漂

灵光在祭坛上牛头马面

舞龙的人沉入民间

粱峁下烟尘滚滚  黄昏的村庄里

院子里  落满了金属的

碎屑  一千张网捞起一部旧书

失散多年的父亲  从流水的深处回来

一脸西风的父亲

被西风送回  他在鼓声里抖一抖身子

在鼓声里找到了旧址

鳞片闪闪  首尾不见  在云中播洒着雨意

舞龙的人沉入民间

高唱大风歌  聚起又分散

22

河流的另一副面孔  香草环卫的

村庄  琴弦的村庄  使流动的事物固定下来

使生命  时间  流水固定下来

村庄里存放着河流的道具

存放着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风暴

一千层黄土封着的村庄深处

一千层鼓声封着的村庄深处

坐着我的母亲

白发苍苍的母亲

守护着厢房里的谷仓

守护着云影里的布谷

守护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她阴历的脸上流水的脸上

屋脊浮动  鸡鸣狗叫

像沉重的石磨转动时  紫色的阳光

照在驴背上  羊群在护栏里反刍

慧在河湾里梳妆

诗篇正在孕育之中  圣迹在塔影里隐现

村庄里存放着河流的道具

存放着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风暴

村庄里的七兄弟在乌鸦的辩白声里

一齐长大  在今年的第一场村戏里

会扎龙骨的老艺人开始传授看家的技艺

传授搅动河流的

那一点点金饰  婚礼似的梨花流遍全身

在经年的破旧家谱上

在遍地散落的新鲜龙骨上

七兄弟已经长大  七兄弟高唱大风歌

在西风万里的

村庄深处  守护着圣灵和渔火

守护着白发苍苍的母亲

劳动的工具和民谣在响

鼓声在响  临盆的婴儿手牵河流  走遍了

每一家高高低低的门槛

23

我就是那个村庄之子

我就是那个被火焰  紫藻雨燕星辰风暴

养育的人  我是村庄里的七兄弟

我是村庄里的七种结局

我就是那个在村西的坡地上收割荞麦的人

我就是那个被红红的窗花和细腰的水瓮

记着的人  我就是那个

被流水和沉船记着的人

我就是那个被黄土的警句四处追赶的人

我就是那个被传说带来又被传说带走的人

我就是那个黄土罩身往来传送神谕的人

我就是那个在西风中

守护着圣灵却一生也没有

打开过金匣的人

我就是那个疼痛  从唢呐的金属里

传遍黄土高原的人  我的体内尘土飞扬

沉没在自己擂动的鼓声里  鼓声在为谁辩白

七兄弟走在秦腔灯影里  七兄弟走在

七种结局里  说着黄土上一致的话语

在一条神谕里  风餐露宿走尽一生

呼吸着父亲的背影  唱着

祖先留下的一支歌

黄土的面容  黄土的表情

寄存在黄土里

我就是那个村庄之子

被头羊领进深深的窑洞

在窑洞里与鼓声受孕

产下的儿子一脸灰烬

产下的女儿老态龙钟

24

流水展开了黄土高原上最溃烂的部位

琴弦开始凌乱

黄土在黄土里生长  繁衍

村庄披着冥冥之光  在暗中被黄土牵引

黄土忽略了村庄深处的倾诉那是沙砾扑打着

风灯的黑暗  寂静的车队  轧轧的车队

把村庄里那些火焰  紫藻  雨燕  星辰  风暴

运向黄土的深处  被乌鸦封锁着的深处

村庄在无边的收缩与颤抖中

匍匐在黄土黄色的意志里

时间分散成细微的沙粒  初生的羊羔

在枯黄的草叶上  把黄土深奥的暗示

倒背如流  村庄里那个

会扎龙骨的老艺人

一生守护着水瓮的老艺人

迷失于火的卷宗

流水展开了黄土高原最溃烂的部位

琴弦开始凌乱

黄土在黄土里生长  繁衍

像乌鸦封锁着的高塔  黄土从不说话

黄土忽略了七兄弟内心的倾诉

那是沙砾扑打着

风灯的黑暗  一匹骏马的速度

黄土的速度  使荒原上野花点点

七兄弟的经历是黄土的经历

七兄弟无法进入

西风的门  他们在黄土之上流浪

七兄弟无法收拾起散落在黄土里的琴弦

它早于人的肉身  七兄弟围坐在

一碗水里  围坐在场院里散乱的龙骨旁

鸟声带走了他们的翅膀  取走了流水上

一致的诺言  黄土在人的命里一日千里

25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  在黄土封住的村庄里

你为何发怒  沿河流域的

舊时代里没有任何提示

女巫师的黑袍上夜色渐浓

狂风把祭坛打翻在地  把河流举向空中

手持黑色的令牌  在村庄里飞沙走石

是谁已经穷途末路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  释放出了全部的恶魔

你为何发怒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破碎

是谁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

狂风摇撼着村庄深深的根基

棺木在地层下断裂  鸣叫  有人在旧仓库里

在废弃的马棚里搜寻着

一直寻找到我旧时的家谱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

在我破旧的屋顶上追逐  奔跑

你为何发怒  把荒宅前的一棵老树连根拔起

把血流给我看

我被抛上黑暗的夜空  又被重重地摔落在

没有记忆的深渊  你粗暴地打开我的生肖图

写下咒语

我不知道你为何发怒

你为何发怒  在黑暗的狂风面前

我像是一个有罪的人

门窗在摇晃  恶魔在狂舞  大地在沦陷

26

河啊  圣灵的脸色转暗

在你的身子旁

我就是那个在你犯热病时偶尔说出的呓语

我就是那个站在你床边的最小的儿子

你被桃符掩饰的伤痛使我暗自吃惊

琴弦凌乱的身子使我暗自吃惊

受难日吹拂着我  持续到整个的

黄土高原

我这才说出你一万里的散失

烧毁  花朵殆尽

是谁劫去了你箱底的瑰宝

是谁玷污了你头上的王冠

是谁日夜在向你倾倒着污垢

是谁毁坏了你衣饰上的桃红柳绿

在你残损的裸体上沟壑纵横

我这才说出你的满脸血迹

一万里的枷锁  一万里的西风

大地上的受难者  伟大的囚徒

拖着无尽的辎重

像一个沉默的行走者  负重的老牛

你雄性的生殖  大树一样的生殖

一泻千里的生殖

落地而萎  内力衰竭

我这才说出你带血的秦腔里久旱不雨

你千疮百孔的梁峁  厚厚的冲积层

田亩里十年九不收

你弯头的讨米棍和落日般的

背影  你崖畔的黄土里

裸露出来的微暗的根须

在你风沙迷漫的体内  驼铃叮当的体内

营造着苍茫的废墟和旧址

营造着西风万里的盐碱地上破碎的风灯

27

琴弦已经凌乱  黄金的圣殿在震颤

在黄土万里的身子下  低低的河在深谷里吼

在黄土万里的围追下  黄色的部族

黄色的皮肤  黄色的旗帜

黄色的器械  在奔赴联盟

我看到那些碎铜锈铁

阴阳五行  八卦六合轰然地

汇聚  我看到那些流水与黄土轰然地

融合  碰撞  燃烧  渗透

迅速地改变着对方的结构与品性

我看到你巨大的身子

在痛苦中扭曲  裂变之后

又全副武装

奔赴联盟

一千面大鼓  一千个喊声

一千次赴死与诞生

把黄色的印记和血统擂进村庄与万物

擂进那个黎明时饮马过河的远行者

像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的叮嘱

压弯了崖畔上的柯枝

从一个人的遗址里倾倒出一地的黄沙

从黄风滚滚的旗帜上降下人的肤色

从一泻千里的旗帜上

降下村庄的肤色

血与火  事物的封面  专横的暴君

铺天盖地的宣言  不着一字的法典

伟大的施舍者

不断地摧毁或者占领

在黄土高原上坐定之后  呈现出的狂暴

28

比天空更高的是黄土

比西风更猛烈的是黄土

河流也看不透的黄土  灯光也照不进的黄土

把流水上的幻象  人间的幻象

减少到暮色中的土塬上一个人孤独的身影

被雨燕忘却的黄土

被乌鸦的翅膀燃烧的黄土

在一致的锣鼓声里

比乡土路更细更长的信天游里

九十九座村庄  九十九孔窑洞

说着同一根琴弦

那个被黄土的手掌打上印记的人

那个怀揣虎符打马而过与时间赛跑的人

在他的身子与意识到达之前

黄土已经关闭

没有人能够说出黄土里肃穆或是滑稽的思考

没有人能够走进它细密而玄妙的组织

像沉落在月亮里的一场风暴

赶在了我所有的努力或是行动的前头

它静止的状态比速度更快

它沉默的時候已经说出了全部

月黑风高夜  被它一再传唤的那个人

在村庄里收拾着自己破碎的铜镜和水瓮

万种音响被一个缺席者带走

留下高原上这苍茫的背景:落日  锈铁

黄土里伸出的手在下沉

黄土里伸出的鼓声在下沉  下沉

29

卑微的村庄  栖息

在长口颈的水瓮里的村庄  在黄土中

下沉  兽群撕咬着月光  月光的血

像钟声之上的戏楼

像白日残留在戏楼旗杆上的记忆

人的脸  山羊的脸  流水的脸  记忆的脸

沉入黄土  那个传送神谕的人

以及他手中闪光的令牌

散发着废墟的气息和旱烟味

沉入了黄土

黄土在黑暗中升高  壮大  渺无人迹的嘴唇

粱峁上的嘴唇  说着呓语

黄土关闭了孩子们全部的星辰

砍断了那个传送神谕的人

通向流水的路

关闭了一个人内心最后的月光

陌生人出现了

他的出现使万里的黄土屏息收紧

一只山羊体内的旱情后退了一步

大高原在暗中收拢起西风

布下陷阱  熄灭了

黄土深处的最后一盏灯

迅速地关闭了窑洞里所有虚掩着的门窗

陌生人头戴海洋蓝色的光环  目光湿润

他使用异乡的表情  身体里水声四起

他带来了远方的信息和流水上的琴弦

独自坐在村头  擦亮一颗又一颗星辰

从衣兜里倒出一地叮叮当当的月光

30

所有的沉睡都戴着黄土的面具

所有的沉睡依然没有雨意

猫头鹰黑暗的叫声从遥远的碑文上摸过来

一直摸到陌生人高出黄土的鼻尖

陌生人在村庄里敲遍所有的黄土层

柴门和拴马桩

敲遍了戏楼  高塔  祭坛和阴阳的两面

却敲不破一个梦  敲不破一片黄土

陌生人说“人们啊我将

给你们带来流水上宽大的波光

带来黄土以外更远的远方”

陌生人的身上  落满了异样的目光

那个传送神谕的人从黄土里探出头来

他的声音苍老而恐慌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身上的气味多么古怪

万能的神谕里也没有你的名字

你的话语里闪烁着鱼鳞之光  水母之光

这满地的月光究竟是什么含义

陌生人呀  天黑以后

黄土正在向黄土里行进

所有的灯火都梦想成为灯火

所有的道路都被收起

在枯井开口说话之前  水瓮说话之前

拉紧我们的  只有黄土  这里遭过

劫难  夜晚是不会开门的”

被黄土封住的众人

躲在门后的倾听里

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本节选完。

本文刊登于《躬耕》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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