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拷问:《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精神面相学
作者 行者
发表于 2023年3月

如果说《罪与罚》代表着长篇小说深度的话,那么,《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年)则代表着其广度。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本总体之书,似乎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前的作品都汇聚、溶解在这本书里了。塑造了“大罪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之后,老陀抛出一个相反的人物,白痴梅什金公爵(《白痴》),接着又回应《罪与罚》,抛出另一个大罪人斯塔夫罗金(《群魔》)。由正至反而“合”,到老陀生命晚期,浩瀚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诞生了。这部未完成之作山巅一样完成着伟大的陀斯妥耶夫斯基。

在这个广阔的艺术世界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斯塔夫罗金、马尔美拉陀夫、罗戈任、杜尼娅、索尼娅、纳斯塔西娅,等等,一个个改头换面,以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名义,汇集于十九世纪中叶某个俄国县城一场“弑父”大案中,屈居于被告席上,其欲望与激情、信仰,良知与罪恶等等,被一一拷问。可以这样认为,作为这个案件的创作者和记录者,陀斯妥耶夫斯基本人顺便兼任了法官,手执法锤,对俄国社会各色人等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庭审。鲁迅先生对陀氏的“拷问”给予过评价:“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在甚深的灵魂中,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但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穷人〉小引》)

尊严之于堕落

借用博尔赫斯一篇小说的名字,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多是“交叉小径的花园”,不同方向的路径交汇于一个十字口。本书的男一号老大米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也是这样一个十字口型人物。

米卡为老卡拉马佐夫与前妻所生。其母出身贵族,带给老卡拉马佐夫25000卢布嫁资、一处庄园及县城一座房子,奠定了卡拉马佐夫家财富的基础。老卡拉马佐夫极端自私,没给过米卡一丁点爱,反隐瞒了前妻一些可由米卡继承的遗产。他坦陈他一分钱也不给儿子们了,因为他要过放荡生活。老头是一位真小人,常自称小丑,不惮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贪婪与淫欲,每每为自己的小丑行径自鸣得意。他对儿子伊凡和阿廖沙说:“根据我的准则,每个女人身上,见它的鬼,都可以找到一点儿极有趣的东西,是别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不过必须会找,巧妙就在这里!这是一种天才!”(第一部第三卷第八节,198页。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下同)他回忆当年阿廖沙母亲因严守圣母节斋戒,赶他到书房睡,他竟摘下圣像,当着妻子的面吐唾沫,妻子全身发抖一下子倒在地板上。老三阿廖沙听到这里也发起抖来。

退役中尉米卡继承乃父的衣钵,平生喜好酒色,是一个典型的浪荡子。军队服役期间,他与老中校不和,但看上了中校次女、“美人中的美人”卡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卡嘉的母亲出身于將军之家,现已去世。卡嘉在莫斯科读贵族女校,借居在母亲娘家,只偶尔来部队看望父亲。老中校擅自将部队几千卢布款项借出牟利,借款人赖账不还。上级检查在即,老中校将身败名裂。米卡刚好向父亲讨要过来一笔母亲的遗产,他告诉卡嘉的姐姐,他可以借给中校这笔钱,条件是卡嘉本人到他这里取款。不想卡嘉当真过来借钱,米卡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无赖,心中生出恨意。在高傲的卡嘉面前,他不好意思说出轻浮的话,做出卑鄙的动作,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卡嘉。大约3秒或5秒钟时间,他的情绪由仇恨转化为爱,再转化为疯狂的爱——乖乖拿出那张5000卢布的票据交给卡嘉,并向她深鞠一躬。卡嘉不慌不忙,俯身跪在地上还礼致谢,然后跳起身走了。

米卡这行为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又如此慷慨大度,而卡嘉呢,为拯救父亲不惜屈尊俯就,跑到一个粗野无礼的军官家里,甘冒被侮辱的风险,也够仗义的了。她在色相交易与孝道之间取得了平衡,正如米卡调和了色相交易与助人之间的天然距离。

这件事只能成为他们心中的秘密,不可为外人道。两个人严守着这个秘密。这秘密成为米卡及他与卡嘉关系的逻辑起点。

好事终于来了。卡嘉回到莫斯科,得到了母亲娘家一笔遗产,还上米卡债务,写信表达爱意:“我要永远爱您,从您自己手里拯救您自己。”她视米卡为堕落者,愿意以爱情来拯救他。米卡被召至莫斯科,两人举办了订婚仪式。

这位贵族小姐总爱端着架子,有点儿居高临下装腔作势,这显然不利于爱情的深入与融合。米卡感觉她爱的是自己的英雄气概,而不是他本人。说到底,他俩关系的基础不是纯粹的爱,而是利益与尊严的交换与回报。

米卡的钱很快被挥霍一空。退役后回到县城,他想问父亲要最后一笔钱,但父亲不给,说他给他的17000卢布已经超过他应该得到的。

老卡拉马佐夫不只是吝啬。他与一平民女子格鲁申卡有倒卖票据方面的合作,曾请退役上尉斯涅吉辽夫把米卡一张借据转交给格鲁申卡,以便后者上告法院,遏制米卡对母亲遗产的无度索求。

米卡知道格鲁申卡是一个贪恋财物缺少怜悯心的人。她5年前与一波兰籍军官结婚又被抛弃,后为老商人萨姆索诺夫包养。这波兰军官妻子已死,如今穷困潦倒,听说格鲁申卡有钱,欲恢复关系。米卡怀揣着卡嘉托他寄往莫斯科的3000卢布——其实是卡嘉对他的变相资助,他可以一个月之后再寄出——到格鲁申卡那里问罪,但格鲁申卡瞬间制服了米卡,所用武器无非是卡嘉不屑的粗俗的挑逗。米卡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格鲁申卡。这或许是得自遗传,他天才地发现这个“坏东西”身上有那么一种神奇的曲线,这曲线也显示在她小小的脚上,甚至也反映在她左脚的小脚趾上。他吻了她的脚。这是米卡断然丢下高贵、漂亮的卡嘉,陷入格鲁申卡曲线狂热的美学方面的原因。

被格鲁申卡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的米卡,就用卡嘉3000卢布中的一半,同他的新情人到25俄里之外的莫克洛叶寻欢作乐,疯狂地挥霍了一把。虚荣心让他宣称他花掉的是3000卢布。

这3000卢布不单单是钱,更是他人格信条的象征之物。花掉未婚妻3000卢布中的一半,去追求另外一个女人,这太说不过去了,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特意缝制一个香袋,把剩下的1500卢布装好挂在胸前,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动用。他认为,即使不能还上卡嘉3000卢布,但有这1500卢布,他起码可以对卡嘉说,他不是个贼,剩下的会尽快还上。如果把这1500也花掉,他就真的是一个贼,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卡嘉了。

格鲁申卡并不爱米卡,遵老卡拉马佐夫之命挑逗他而已。因对这父子俩的自私行为感到不快,她也挑逗了老卡拉马佐夫。她说她耍猴子一样耍了这父子俩。不想父子俩双双上钩,个个欲火中烧。老头子想娶这个24岁的少妇为妻,准备了3000卢布,装在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给我的天使小乖乖之类的话,外面还扎上一条红丝带,宣称如果她过来,这钱就是她的。他天天盼她来,还给仆人斯麦尔加科夫规定了暗号。

米卡现在面临三个任务,一是防止格鲁申卡与父亲幽会,捍卫自己的恋爱权;二是搞到3000卢布,将其中的一半加上胸前挂着的1500卢布如数奉还卡嘉,证明自己不是小偷,仍然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三是用其中的另一半携格鲁申卡远走高飞。

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混蛋和无赖,完全可以抛却这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就用卡嘉那1500卢布携格鲁申卡出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不必因为钱财与父亲争执,更不必口口声声要杀死父亲。可他是他自己,他不得不接受爱欲和自尊这两股力量的撕扯和纠缠。

在欲望和激情的控制下,米卡越发显得轻浮、浅薄。他意识不到作为情敌,父亲不可能给他3000卢布去证明什么做父亲的资格;他天真地以为老商人肯定倾向格鲁申卡嫁给他而非他父亲,会借他3000卢布成全此事;他觉得女地主霍赫拉柯娃太太因厌恶他本人而支持卡嘉嫁给伊凡,会借给他3000卢布,让他就此离开卡嘉。其告贷行为屡屡失败受到羞辱是肯定的。

从霍赫拉柯娃家出来,天色已暗,米卡赶往格鲁申卡家,女仆拒不告诉他主人的去向,米卡于是料定她是去他家找他父亲去了。他不能让她投入父亲的怀抱。这个失去了理智的人,顺手抄起一把十几厘米长的铜杵装入衣袋,赶回家,翻墙进院。感觉格鲁申卡没有来,他心里竟有一股懊丧感。使用斯麦尔佳科夫告诉他的暗号与父亲玩了一阵猫鼠游戏,看见窗口父亲那张被灯光照亮的脸,那令人厌恶的松垂的喉结,那奸笑着的鹰钩鼻子,这个折磨他、毁掉他一生的人,米卡从口袋里拿出铜杵,真想把他的情敌干掉。听见老仆戈里高里那边有动静,他收回了铜杵。

米卡厌恶父亲,厌恶到想把他杀死的地步,但终究不会杀死父亲。因为他还有自尊,还有颈下那个香袋,还有隐约的道德律令。混蛋固然是混蛋,有底线在,他就只是个混蛋而非魔鬼。预审中他交代,之所以没有动手是上帝看顾了他:“也不知是由于谁的眼泪呢,还是由于我的母亲在向上帝祷告,或是由于光明的神在这时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当时魔鬼被战胜了。我猛然离开窗子,向围墙那边跑去。”(第三部三卷五节,714页)

米卡翻墙逃走,老仆戈里高里以为他杀了主人,抓住他的脚不放。米卡从口袋里拿出铜杵击打他的头部,老仆受伤,血案发生。

米卡重返格鲁申卡家,才知道她是去莫克洛叶会见她的前夫去了。这件事性质同样恶劣,格鲁申卡与她的前夫恢复夫妻关系,意味着他将被抛弃。他将一无所有。无论如何要见他的女王最后一面。于是,恍然间,自觉不自觉地,他用沾着血的手撕开了脖子下那个香袋,拿出那1500卢布,这属于卡嘉的钱。

本文刊登于《躬耕》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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