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海进城
作者 艾平
发表于 2023年3月

阳光和雨水不谋而合,在六月普惠草原。草原随即像冰湖一样开始融化,草一天天地变幻着涌动起来。上旬,大地还琥珀般鹅黄,到了中旬,就呈现出了亮闪闪的翡翠色。农贸早市儿仿佛无数支画笔涂抹的调色板,迅速璀璨亮丽起来,仿佛新嫁娘是在瞬间诞生的那样,青春、美丽、丰润、喜气洋洋拥挤在一个早晨里活色生香。人们的心不由抖了个机灵,却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正跟着草原一起律动着。

你听,农贸早市儿上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分明有了生机勃勃的雀跃,也包含着时不我待的急促——来了,一股儿水的头道野韭菜来了,快买吧;嫩嫩儿的柳蒿芽,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啊;四叶菜,掐尖的啊,冒白浆水的啊;小拳头样的蕨菜苗啊,过几天就老了……逛早市儿对于我来说,是每天的功课,徜徉期间,往往并不需要买什么,就像信手翻书,翻着翻着,就翻出了季节的趣味,翻着翻着,就翻出了岁月的滋味。当然,由于经不住诱惑,到头来总是满载而归。无形中,各种山野之食,已经装满了我的冰箱和冰柜,不由每每自詡犹如神农一般,尝遍了草原。突然有一天,早市儿上的叫卖中,闪现出一个新的内容——哈拉海,哈拉海……原生态的哈拉海进城了!包包子,下疙瘩汤,炖羊肉土豆,那叫滑滑溜溜,黏黏糊糊,要多好吃有多好吃了,东西南北的游客都爱吃啊……

哈拉海,是不是就是哈拉盖?由于音译,蒙语中的物名、地名、人名,往往翻译成不同的汉字。这早市儿上的哈拉海,莫非就是我当年在扎赉特旗吃过的那种野菜——哈拉盖?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早春三月,我被单位抽调,参加工作组,到扎赉特旗四平山公社和平二队,名曰指导春备耕工作。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得益于在肉联厂的背景中长大,并没像很多同龄者那样,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也没有在农村住过。我和从盟医院抽调的杨姨一起,扛着行李进村,被安排住在全村条件最好的孙大娘家。孙大娘家一铺大炕,从东到西,住着大娘大爷和他们已经成年的闺女、外孙子、儿子,加上我和杨姨。晚上不点灯,天黑就睡觉。我被放到了最好的位置,热炕头,每晚总要被烧烤一两个小时才能入眠,还不敢起夜方便。这些都可以忍,忍不了的是,出门总有狗跟着你,就等着你上茅房。我们不可以在孙大娘家吃饭,要每天等派饭通知,就是吃百家饭,每家吃一天,轮流转。由于改革开放尚未开始,这个干旱的小山村,十分穷困。上一年交了公粮之后剩下的小米和玉米,从冬到春,省着省着吃,这时候也已经快见缸底了,还要保证家里下地挣工分的劳动力吃饱,所以家家都在半饥不饱中熬着。淳朴的村民们,对于我们这些其实啥用也没有的工作组,竭尽所能,但是难为无米之炊。记得第一顿饭,吃的是混淆着很多谷壳的小米稠粥,菜就是一碟秋天腌的大葱叶。那小米粥里的谷壳粘在口腔里,不好意思往外吐,也咽不下去,大葱叶黏糊糊地拉着粘丝,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就这样,我们工作组四个人,还得分派到两家,不然四个人都去一家吃饭,那家就会承受不了。要是赶上在有孩子的人家吃派饭,那家的孩子就会站到炕桌前,不动地方地看着你吃……几天之内,我便飞速地体验到了啥叫食不果腹,啥叫民以食为天,啥叫诗书难救眼前贫。

本文刊登于《美文》2023年6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