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与索隐
作者 方岩
发表于 2023年3月

自称为“虚构之物”的巨蛙讲述了一个横跨广州、澳门、伦敦三地的魔幻故事,于是,便有了林棹的长篇小说《潮汐图》。如果说虚构是历史、现实的影子,那么这个用混杂的语言(普通话、粤语、皮钦英语的白话形式)讲述的时空交错的故事,已经用充沛的想象力化解了大多数可能追索至现实和历史的提醒。故事主角巨蛙曾说过:

万物有影子。浮槎是行星的影子。群岛是恒星的影子……

万物有影子。泪痕是旧事的影子。梦痕是新禧的影子。①

可以说,林棹用叙事幻术营造了一个奇幻与酷烈交织的平行世界。看到影子會探寻实物,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实物重要,而是因为需要某些参照来稳定视角,方能更好地审视影子的鬼魅和多变。正如在平行世界里偶然看到其间漂浮的疑似另外一个世界的碎片,抓住它才能不至于在审美中眩晕、迷失。有时审美也需要一种具有离心力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倘若“虚构”被视为某种幻术或障眼法,那它需要偶尔露出一些马脚或破绽,那是引领读者进入一个迥异世界的诱饵;而诱饵或引导同时也是某种拉开审美距离的平衡力量。因此,面对《潮汐图》这样高度依赖叙事幻术的作品,辨识审美风暴中诱惑与方向感之间微妙的反讽、张力关系便显得非常重要。所以,理解《潮汐图》不妨先从林棹主动释放的一些片鳞半爪的信息开始。

旅程已经结束。有时我会想念远方巨蛙。也会想念篝火旁的袋狼、猕猴、粉头鸭。一种被称为“自然”的巨大整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短促得我们只来得及取一瓢尝。

这是小说后记里的最后一段话。林棹怀想的是小说里的一个场景:雪夜桥洞下的篝火边,几个动物在聊天。

“人被咳嗽打败了,”粉头鸭说,“人大撤退。”

“人?撤退?诸位的屁股所在位置正是人的地盘。”

猴子和怪狗笑啊,笑啊。猴子笑得滚倒在地,怪狗笑得哮喘、舌头歪耷。“人撤退回恐惧洞穴,抱紧自己,”粉头鸭说,它的左脸对着我,“恐惧是万物的故乡。人走出去太远,忘了本。”

还在疫情中步履蹒跚的现实世界大概会让这样的魔幻场景显得过于讨巧、直白。但是这样过于急切的投射未尝不是审美褊狭的结果。BBC在2020年的时候曾经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The Year Earth Changed)。开头的旁白极其简洁地概括了主旨:

March 2020.A deadly virus sweeps around the world.Overnight,our lives are put on pause.But as we stop,remarkable things start to change in the natural world.Cleaer air.Cleaner water.And animals starting to flourish in ways we hadn’t seen for decades.(2020年3月,一种致命的病毒席卷全球。一夜之间,人类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随着我们人类停下脚步,自然界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情。空气更清洁了。水更干净了。动物开始以我们多年未见的方式繁衍生息。)

简单说来,这部片子非凡之处在于,它试图恢复一个真相:人类退场之后,或者当人类的进程被相对抑制之后,万物和自然的样子及声音被重新发现。尽管从未说出口,这部片子的潜台词却始终穿行于影音之中:人类既不是自然,也不属于万物。人类被排除物种分类之外,是自然的天敌和入侵者;所以,在人迹消失或暂时中断的地方,鲸歌、鹿鸣、豹吼重新充盈了生命的欢愉和奔放。从这里再回望那个动物夜谈的场景,它所以显得魔幻,是因为有些真实一直游荡于我们狭隘的经验范围和审美边界之外;它之所以被急切地投射于现实,也是源于人类只关心自己的命运和生死。有趣的是,在这场魔幻的对话中,动物们还未完全将人类排除于万物之外,只是看到了人类背影渐行渐远。所以,当林棹感叹“一种被称为‘自然’的巨大整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时,她的眼光早就越过当下,投向一个并不太久远却恍如隔世的过去——那个时候,人类发明的“现代”还在小心翼翼地在试探,还未生长成垄断这个世界的不可撼动的权力和秩序。那个时候,已经见识过庞大的三桅帆船的巨蛙与他同时代的人们还深深地陷在被“一块巨铁逆风疾行的景象”暴击后的困惑与震惊之中。

巨铁涅墨西斯号逆风疾行,一根黑亮巨管从她腰间冲天凸起,想要轰天!但没有轰天,只是持续地喷吐黑烟。她发着一种破天荒的怪声越逼越近,一连七夜,那怪声回荡在所有人的梦里。

…………

我们一路顺风……但终究未能躲开困惑。铁块如何能够逆风疾行?那就是风和帆的终点了。

晚年的巨蛙偶尔撞见了两个时代的擦肩而过。木质巨舟、三桅帆技术,是大航海时代最后的辉煌。“巨铁”与“黑烟”关联,所隐喻则是铁甲和蒸汽机结合而成的“工业革命”机械巨兽。航海史上“蒸汽时代”对“风帆时代”的覆盖,即是“风和帆的终点”,其实亦是“现代”呼啸而来的一个侧影。虽然要等到19世纪中期以后,“现代”的轮廓才逐渐清晰。但是在那一刻,巨蛙依然瞥见了庞然大物主宰未来的样子,这对于她的时代而言,确实“有如世界末日”。

其实不妨对一些影影绰绰的信息进行进一步廓清。林棹自陈运送巨蛙的“世界号”原型是“邦蒂号”(HMS Bounty)。稍做检索,便不难发现,HMS其实是Her or His Majesty’s Ship的缩写,意为皇家舰船。当然,对于很多爱国者来说,它还是Huawei Mobile Services(华为移动服务)的缩写。这艘服役于18世纪末的舰船之所以扬名至今,除了因为它的传奇性轰动了整个欧洲,还因为它的兵变故事曾被多次改编为电影:克拉克·盖博(1935)、马龙·白兰度(1962)都曾主演过《叛舰喋血记》(Mutiny on the Bounty)的不同版本,梅尔·吉布森、安东尼·霍普金斯、丹尼尔·戴·刘易斯、连姆·尼森都还比较籍籍无名时也曾联手演绎过这个题材(the Bounty,1984)。了解了这些,好奇心会继续发酵,“巨铁”被命名为“涅墨西斯号”意味着什么?它有原型吗?涅墨西斯是Nemesis的音译,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恰好,有一艘名叫“复仇女神号”②的英国皇家军舰参加过第一次鸦片战争。更重要的是,“复仇女神号”还是英国的第一艘铁壳战船,且是世界上第一艘以蒸汽机作为动力的军舰,而这艘军舰恰恰由东印度公司出资建造。林棹不是还提到小说人物H“脱胎于19世纪上半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商人群像”吗?

这里并不是要通过种种钩沉和索隐来谈论林棹如何将历史变形、重组,而是为了说明林棹营造的奇幻氛围与这些背景或者说历史的碎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即便其间的关联气若游丝,那也是把形态缥缈的故事相对塑形的有效途径。幻术需要边界,魔法也有限度。由此反观,小说里“世界号”与“涅墨西斯号”的相遇显得意味深长,这部始终悬浮于奇幻氛围里的故事终于有了历史锚点的牵绊。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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