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山水诗”的几副面孔
作者 赵目珍
发表于 2023年3月

一、沈苇:西域归来,重新发现江南

此岸,彼岸;彼岸,此岸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沈苇《骆驼桥》

沈苇有着三十多年的西域生活经验。面对离居已久的江南故土,他将如何审视这个“新的沉潜着的世界”?从其2018年底以来的写作中,我们发现其用了两种非常重要的方式来处理这一题材,一是以西域视角重新发现江南,一是将“当代性”与“江南性”相结合,以当下来回应传统。

以西域的视角重新发现江南,是沈苇后期写作的一项重要使命。如其所言,他要用一粒沙、一片沙漠和海市蜃楼的眼光来重新发现江南的山山水水①。这是一个相互对应和相互映衬的世界,它帮助我们打开了另一重观察江南的视角。对于这一点,沈苇的内心是清晰的。在《关于水的十四种表达》中,诗人开篇即是这样的陈述:“三十年干旱西域/运河一直在你身旁流淌/——这昼夜不息的运命之河!”短短的三行诗,既简洁又有力地将诗人一生中的两个栖息地很好地关联在了一起。其实沈苇回到江南之后的写作,一直都是围绕着这两个命运之地在展开。

在诗集《诗江南》的写作中,他的这种理路也很清晰。典型的诗作,如《骆驼桥》即是如此。骆驼桥本是诗人故乡湖州的名胜,然而诗人并不直写“骆驼桥”,而是将其当作一个“点”,“向东”写到“湖州城外/钱山漾的地下世界/碳化的丝、桑园、孤独的高秆桑/王大妈的面、淤泥里不腐的檀香木……”,“向西”则借助“骆驼”的意象尽力向曾经熟悉的地域拓展:“骆驼的肉身已是合金/从荒寂到繁华/一条黄沙路似乎没有尽头/仿佛你凌乱一脚/就踏入了西域的隐喻。”一如作者所说:“骆驼桥,只是一个水乡隐喻/一次与远方的对话和关联。”沈苇懂得,唯有如此,才能对江南有一个独到的新发现。唯有如此,他写出的江南才是他自己的江南,而不是别人的江南。因为江南的传统,尤其是江南诗歌的传统在很多人的血脉里都有。而西域对照下的江南写作,只有他自己有。当然,反过来推想,江南视野中的西域,不也是不一样的西域吗?这一点也只有沈苇有。沈苇在《关于水的十四种表达》的末节说:“一切都散失了/只剩下了水与沙/帕斯说的‘两种贫瘠的合作’/和‘强盛’。”看起来,这的确是“两种贫瘠的合作”。不过对于沈苇而言,这一类写作却是“强盛”的。

沈苇进行江南写作时产生的另外一种反思也值得重视。他深知,江南是一个大主题,也是一个大传统,今天的江南写作,无论你采取何种方式进行传统转化,都摆脱不了“当代性”这一主题的渗入。为此,必须在写作中将“江南性”和“当代性”结合起来,“换言之,要置身纷繁复杂的现实,回应伟大悠久的传统”②。这是一个看起来司空见惯但却非常有警惕性的思考。为此,我们有必要来审视其诗集的开篇之作《雨中,燕子飞》。因为这首诗是奠定其“江南性”和“当代性”相结合的典型写作范例。在这首诗中,江南传统里的“燕子”与“当代性”结合得相当紧密。如“在雨中飞”的燕子,“备好了稻草和新泥”的燕子,“在雨中成双成对飞”的燕子,“逆着水面这千古的流逝和苍茫”的燕子,都是江南传统里的燕子。然而这燕子又是21世纪的燕子:“燕子在雨中闪电一样飞/飞船一样飞,然后消失了/驶入它明亮、广袤的太空。”在诗人的笔下,这只燕子具足了现代性和当代性。所以,这21世纪的燕子亦是21世纪的江南,是21世纪的“新山水”的一部分。它与我们的时代密不可分,与时代之中诗人的内心密不可分。诗歌是诗人内心世界的投射,透过诗歌中的数行描述,我们可以非常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燕子领着它的孩子在雨中飞/这壮丽时刻不是一道风景/而是词、意象和征兆本身/燕子在雨中人的世界之外飞/轻易取消我的言辞/我一天的自悲和自喜/燕子在雨中旁若无物地飞/它替我的心,在飞/替我的心抓住凝神的时刻

不过,对于诗人沈苇而言,江南在他的内心中经历了一个“反复”的过程,虽然三十年西域生活之后重返江南的他意欲“用无言的、不去惊扰的赞美/与它缔结合约和同盟”(《雨中,燕子飞》),但毫无疑问,他必须“再一次重建自己内心”(《驶向弁山》),因为“再次归来”,他所置身的江南已发生了世纪性的变化。

沈苇对自己的写作是警醒的,在大量的江南诗歌写作中,他“将自然、人文与‘无边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形成一种“并置”和“多元”的效果③。套用卡林内斯库的观点,沈苇以他的“混血写作”和“综合抒情”创造出了文学艺术通过浑融既有的趣味范型获得发展的新模式。这是他在当代山水诗写作上的贡献。

二、大解:燕山与太行之子

当我抬起头来 感受体内的震颤

总会有一种力量 穿越心灵

——大解《眺望》

大解生长于河北地界。而据说,河北是中国唯一兼有高原、山地、丘陵、平原、湖泊和海滨的省份,或许正是如此丰富多彩的地貌特征,为大解进行诗歌写作提供了肥沃的地理养料,从而使其“山水诗”具有了不同于他人的獨特风貌。

从具体的地理形势看,河北东临渤海,北负燕山,西依太行。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大解就对山水有了情感,故而在大量的诗歌写作中,他总是会将山水付诸笔端。检视诗人1990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诗歌》,我们发现其中写及“山”“水”的诗句居然有一百处之多。而出版这部诗集的时候,诗人只有二十四岁。在这部诗集中,诗人对于山水的认知和思考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深度与高度,比如《深山》一诗中说:“依旧是山 见证着我们/依旧是水 流去了又回来/我们一次次走出自己。”进入21世纪,尤其是第一个十年的后半期及其以来的十余年光阴,是大解在山水诗写作上力量迸发并产生高质量作品的一个阶段。如2007年创作出的《山的外面是群山》《这是一条干净的河流》《大河谷》《河套》诸诗,已经展示出诗人独到的山水视野。不过,这些诗篇大多以诗人的故乡(如村庄、河流)为背景,展现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人生活,同时融入个人对这种生活的一种省思或考量,时而也生出一种淡然、哀婉的乡愁。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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