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武侠小说或者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构成一个独特的文学部落。作为清晰而稳定的文类,科幻小说的基本标记是什么?迄今为止,各种视角正在提供不同的概括。人们很快意识到,科幻小说展示的世界与现今的日常社会存在巨大差异,诸多技术化的硬件制造了另一个奇异空间。太空飞船、外星人、机器人、“赛博格”身体,各种基因变异与办公室、超市或者公共汽车交织在一起,甚至就在卧室的窗外。许多时候,这些技术化硬件成为情节组织内在结构的一部分,充当想象依附的骨骼。正如亚当·罗伯茨在《科幻小说史》之中所言:“科幻小说最好被定义为‘技术小说’,‘技术’在这里不是机械玩意的同义词,而是在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作为‘框架化’世界的一种模式,一种基本哲学观的呈现。”①
修辞学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描述依赖相对严谨的文本分析。当然,所谓“修辞学”远远超出遣词造句范畴而隐含远为广泛的意义。正如布斯的《小说修辞学》对于这个概念的运用,“修辞”包括了一系列叙事学的基本问题。譬如,可以从修辞学意义上考察所谓“硬科幻”。种种技术化硬件是“硬科幻”的独特表征,用阿西莫夫——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的话说,“硬科幻”指的是“那些科学的细节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故事”②。当然,当这些技术化硬件充当运作情节的各种角色时,作家必须不辞辛劳将背后的科学知识解释清楚。“硬科幻”必须表明,从宇宙空间太空飞船的激烈交战到“赛博格”身体的各种超级技能,科幻小说叙事的逻辑自洽获得了各种现代科学知识的担保。尽管如此,“硬科幻”提供的逻辑自洽能否作为叙事的历史担保?换言之,众多技术化硬件会不会仍然是某种“叙事装饰”?——种种饰物剥落之后,科幻小说叙事仍然不时暴露出严重的历史断裂与错位。换言之,某些貌似“硬科幻”的科学知识会不会像是掩盖历史断裂与错位的修辞策略?
很大程度上,这即是陈舒劼对于科幻小说的担忧,“叙事装饰”也是陈舒劼曾经使用的表述③。很长一段时间,陈舒劼关注中国当代文学之中的知识分子命运,关注他们的启蒙工作、精神守则以及意义的认同。《价值的焦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述》《认同生产及其矛盾:近二十年来的文学叙事与文化现象》《意义的旋涡:当代文学认同叙述研究》这些著作围绕知识分子主题展开持续论辩。从知识分子主题转向科幻小说,哪些因素促成了跨度如此之大的调整?如果说,正统的文学史从未将前排的经典座位赋予科幻小说,那么,近期的一个重要学术动向是,科幻小说的研究正在急剧升温。弗·詹姆逊等一些大牌理论家纷纷躬身下场,科幻小说成为引人瞩目的议题。作为现代性的一个催生因素,科学技术不仅带来了政治、经济、文化的巨大转型,同时还潜在地改造了人们的想象方式。日常生活之中,科学技术开始无声地介入家族、家庭、婚恋、就业、商务往来等一系列社会关系,潜移默化地助长了后现代倾向。陈舒劼显然意识到,科幻小说的虚构——或者说科学式的文学幻想——获得了这种理论背景的强烈召唤。
如何开采科幻小说背后的思想矿藏?陈舒劼近期一批考察科幻小說的论文显示出开阔的视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种考察的理论追求与知识分子主题的论辩一脉相承。显然,陈舒劼并非科幻小说的拥趸,他毋宁将科幻小说视为这个时代的一种文化症候。科幻小说周围始终簇拥着一批忠实的崇拜者,刘慈欣《三体》赢得的声誉进一步增添了他们的狂热。许多崇拜者忘我地投入科幻小说的情节,甚至信以为真,如痴如醉;从平行世界、时间机器到另一些星球的生态与外星人的语言符号,他们津津乐道地延伸和扩展科幻小说提供的想象,接续既定情节隐含的线索。这时,陈舒劼往往扮演一个泼冷水的角色。他的批判通常从修辞学开始:摆脱种种“硬科幻”眼花缭乱的迷惑,分析深藏不露的叙事机制,继而指出叙事机制内部填补各种想象空隙的修辞策略,譬如“时空折叠”与“冬眠”。
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折叠”是一个科幻小说的流行词汇。何谓“时空折叠”?陈舒劼如此概括:“对时空折叠的简略性描述就是:由于科幻因素的介入,历史与未来之间的路径不再遵循进化或发展的逻辑,而是体现出某种意义上的重复或等质。”“在时空折叠的成像效果中,未来时常宛如历史的复印,而历史同样可能受制于来自未来的指示。”这里所谓的成像效果包含情节的延伸运动。时空折叠意味着,先后延续的情节不是来自严密的因果关系,而是某种同质构造的反复呼应。很大程度上,过往或者未来的时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某些内涵在时空之中神秘地持续复印。历史是某种神话原型的重复、循环或者某种绝对理念的回响,这种历史哲学属于老生常谈。科幻小说将这种观念作为一个情节装置重组各种现代科学知识,只不过必须聚焦于一个与众不同的命题。例如,按照陈舒劼的分析,刘慈欣《三体》遵循的命题是“他人即地狱”——“正是在‘他者即地狱’的意义上,《三体》的‘文革’时期、危机纪元、威慑纪元、广播纪元、银河纪元、黑域纪元和647号宇宙时间线纪元,实现了同质性的叠加。”如此之多科幻作家利用时空叠加的修辞策略负载各种或古老或时髦的命题,这些命题之间的分歧远未解决;对于科幻小说而言,另一个问题或许远为重要:时空折叠会不会遮蔽了什么?陈舒劼含蓄的警告是:“时空折叠作为科幻文学结构文本的常用手法之一,同时也在发出这样的警示:作为一种类型文学,科幻小说的叙事模式可能存在着许多固定的套路或设置,进而圈限想象的活动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