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都会注意到,《有生》发表后将近两年来,获得评论界、读者的持续好评和广泛关注,说实话,这一点也再次印证了我早年对胡学文写作的判断以及更大的阅读期待:他是一位厚积薄发的作家,必将会有优秀的作品问世。毫无疑问,《有生》确实是一部极其厚重的当代长篇小说,它无疑是一部关于人生、生命、命运和百年中国历史的沉甸甸的小说叙事文本。最初读这部长篇时,曾让我找回了2005年读贾平凹《秦腔》、2018年读《山本》、2019年读东西《篡改的命》,甚至更早些时候阅读陈忠实《白鹿原》、张炜《九月寓言》等作品的阅读感觉和审美体验。这部《有生》,我在读了大约二十几页的时候,就已经不忍放手。也就是说,最开始的阅读,直觉就已经让我预感到这部书的分量和价值。我曾在短时间内读完这部将近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并非源自我的阅读耐心,而在于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它牢牢地抓住并震撼了我的内心。
可以说,《有生》的精神意蕴厚重,文本结构结实,修辞老到,文字优雅,叙述从容,有着恰当的紧适度,饱含忧郁而奔放的诗意。深不可测的爱恨情仇、生活实景以及生命秘史,被呈现得不拘一格,天地浑成。同时,能够感到整部作品,没有任何噱头和叙事的“小摆设”,没有刻意为之的悬疑和桥段,不造作,不奇崛,而是博大与细腻共存,是情感四溢、命运浮沉的激情演绎。在这样一个比较长的阅读时间段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这部作品格局的恢宏和叙事情怀的博大、悠远,那种阴柔、阳刚兼具的史诗风格。胡学文其实是借笔以悟天地、岁月和生死,他的叙事绵密,充满对历史、人生无尽的缅想。另外,这部《有生》还让我意识到,这是一部无法轻易被“归类”的小说。它迥异于以往所谓的“新历史小说”,叙事形态独异,既有传奇性,也兼有大历史气度,就如阿来的《尘埃落定》。从题材范畴考虑,《有生》似乎与“家族”“历史”“命运”都有着密切关联,更是以“百年历史”的时间长度,坦然地“加入”“遥指”到“百年叙事”的时间、历史之谜的偈语之中。而文本所极力彰显的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致敬,芸芸众生的情感的探秘,还有人在历史烟云中命运的浮沉。它不仅是一个人的传记,也是现代乡土社会的“史记”;它叙写的是生命和俗世的“日常”,也是足以撼动人心的个体生命“创世纪”。
二
毋庸讳言,这部《有生》确实是近年长篇小说创作中不多见的,它是展示生命景觀的朴拙之书,也是一次对于生命、命运和人性的思辨之书,是一部沉重的“隐之书”。其实,在这里,我更愿意将这部小说称为一部“生命小说”“人生小说”“命运小说”。它是一部从“家族史”“乡村史”的视角切入生命、人生和命运的小说。表面上看,它是以建构“百年史”的方式,书写个人的生命史,书写这位被誉为“祖奶”的乡村女性乔大梅的一生。这位接生婆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相处流传,人们忘记了她的名字,她被奉为一尊神。对于这部小说整体的把握、界定和判断,许多论者愿意将文本置于“百年”或世纪的时空维度上发掘、阐释。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可否不必动辄以“百年”叙事的概念或模式,进入对文本、历史和人性的考量,甚至也不必须要以“史诗性”的观念来厘定、评价作品价值和意义的大小。实际上,这就是一部中国乡村生活的生存史、苦难史、情感史和生死书。它完全以个人史维度,来状写、描摹历史、现实和个人生命的隐秘,极写人之强大的生命力和隐忍力。也就是说,在这里胡学文试图写出在百年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大历史是如何进入一个作家的内心,它又怎样经由作家对个人性经验的沉淀和过滤,在一个作家所发现、所创造的文本结构里重新发酵和生成个人的“小写历史”,形成心灵史、灵魂史的精神、情感、心理、灵魂的真实模态。可以说,《有生》就是通过一个人的“声音”,充分、细腻、精微地呈现出社会、生活和大历史的种种细部。在这里,我们不妨说,这也是一部极力“向内转”的小说。它在直接进入“祖奶”内心和灵魂深处的每一瞬间,都在深描、开掘生命本身的“原生态”和可能性。我认为,胡学文的创作初衷应该是,将人和人性置于俗世的最根部,呈现人生——“有生”的终极主题,诠释生命过程的起承转合。而从叙事学的层面看,《有生》的确是一部独特的文本,也是一种别样的个人命运的“口述史”。这部“口述史”,从“个人”、个体生命的视角,牵扯出现当代大历史的进程,从“个人记忆”直抵“集体记忆”。胡学文的叙事,让文本中的主人公在追忆和现实的撞击中,并行不悖,叙事中祖奶的“主观性”与灵魂记忆的“重构”,相辅相成,彼此呼应,交织相契。可以说,《有生》牢牢地建立起兼具个人性和“公共”性的记忆“档案”。更为有趣的是,文本在一个“已然”世界和正在发生的可持续话语空间维度,形成一种叙事的自觉。但同时,我们能透过文字,感受到潜隐在叙述里灵魂的不安和骚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