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有情众生苦难与生命的延续和轮回
作者 王彬彬
发表于 2023年3月

许多人都强调过,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我对这个“最”字有些疑虑,更不认为结构唯一重要,但承认结构对于长篇小说确实很重要。一个小说家,要写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结构肯定是特别让人头痛的事情。先写什么后写什么,不写什么要写什么,详写什么略写什么,都颇费思量。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总不会只有一条故事线,而应该在多条故事线之间建立什么样的关系,须反复权衡。说小说的结构纯粹是一种技术性的因素,当然不妥。但说小说的结构完全无关乎技术性的盘算,可能也不符合事实。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由许多相对细小也相对独立的部分组成。在每一个细小的部分,作者都可以表达自己某种相对细小的情思。而结构则是作者赖以整体性地表达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对人性的思考、困惑的手段。有一些长篇小说,各个细部都写得很好,但却缺乏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究其原因,就在于没有一种能够产生整体性力量的结构。而小说没有一种能够产生整体性力量的结构,有两种可能的原因:一是作者根本没有一种整体性的思考、困惑要表达;另一种原因,则是作者虽然想要表达某种整体性的思考、困惑,但却没有能力营造一种结构,使之能够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所以,结构,对于任何一个长篇小说作者,都是严峻的考验。

胡学文的长篇小说《有生》,近六十万字。这么长的篇幅,结构的考验就分外严峻。要写那么多人,要写那么多事,故事的时间跨度那么大,胡学文在动笔之前,一定在结构问题上费了不少心思。小说读到一半,我就感到这部长篇结构的独特;读到快终结时,结构的诡异性就愈加明显。小说的故事越写越精彩,阅读的快感越来越强烈,而故事以未完成的形式戛然而止。《有生》毫无疑问,让人感受到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力量,但它的结构却是开放性的,是一种正在生长着的东西。

《有生》由上下两部组成。上部十章,下部十章,全书共二十章。每章都以人物命名。上部每章标题依次是《祖奶》《如花》《祖奶》《毛根》《祖奶》《罗包》《祖奶》《北风》《祖奶》《喜鹊》;下部每章标题依次是《如花》《祖奶》《毛根》《祖奶》《罗包》《祖奶》《北风》《祖奶》《喜鹊》《祖奶》。上部十章,五章以“祖奶”命名,五章以其他人物命名,依次是“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下部十章,五章以“祖奶”命名,五章以其他人物命名,依次是“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全书二十章,祖奶的故事占据了十章,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每人占据二章,共十章。祖奶毫无疑问是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书的核心人物。所以,小说以祖奶的故事开头。在上部十章中,是祖奶与其他人物交织着写;在下部十章里,也是祖奶与其他人物交织着写。只不过,在上部里,是先写祖奶,再写如花等其他人物;在下部里,则是先写如花,再写祖奶。当然,以“祖奶”命名,并不意味着这一章只写祖奶,与祖奶有着联系的许多人物,也必然在故事中出现,有些人物还颇有分量。以“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命名,则更是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活动着一个人物群,其中也有些人物扮演着并非可有可无的角色。

第一章里,祖奶说朝廷换皇帝的那一年,她满十岁,而新皇帝才三岁。那么,祖奶生于溥仪登基的前十年,也就是1900年前后。小说第二十章,也是最后一章,乔石头向祖奶忏悔,说自己当初并没有遵照祖奶的指令去打听白花姑姑的消息,而是编造白花姑姑的死讯欺骗了祖奶。祖奶让乔石头打听白花下落时,已九十高龄,那么,乔石头向祖奶忏悔时,祖奶应该百岁出头了。在第十四章里,祖奶也的确说自己是百岁老者。所以,《有生》中历史时间起点是19世纪末年,现实的时间落脚点是21世纪初年。作为主人公的祖奶,在现实的时间里,是一个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的垂死老人。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但头脑仍然清醒,思维依旧清晰。《有生》写了百来年间的事情。关于历史,关于往昔,当然只能依赖祖奶的回忆。回忆过往,是祖奶基本的叙事功能。但祖奶在小说中的结构性意义,却又不限于回忆过往,也在现实叙述中起着重要作用。现实中的人物,都与祖奶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小说在整体上是历史与现实交叉着写。虽然写祖奶的五章总体上代表着历史的一面,但在写祖奶的每一章内部,叙述又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不断往还。以“祖奶”命名的每一章,总是让祖奶在往昔中沉浸一阵后又回到现实,只是在现实逗留的时间都很短,好多次短到只有四个字:“蚂蚁在窜。”这就像一个潜水者,在水里沉潜许久后便探头出水换口气。如果以“祖奶”命名的每一章,都只是让祖奶回忆过去,那全书在总体上便像是历史与现实的简单拼接。让祖奶在回忆过往时又不时回到现实,让历史与现实不停地在祖奶的病床前遭遇、碰撞,历史与现实就紧紧咬合着,就融为一体了,甚至就分不清哪是历史哪是现实了,而这或许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效果。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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