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性·混融·抒情
作者 季进
发表于 2023年3月

香港五方杂处、华洋交汇的城市空间,决定了它的故事总是常说常新,政治的、經济的、社会的、民生的、历史的、现实的乃至科幻的故事无所不有。在周蕾看来,我们以往对两类香港故事耳熟能详。一类故事述说香港人的抗暴反殖历史,努力彰显民族主义或国族论述的正义,无论地理或政治体制上如何区隔,都不足以割断与内地的血脉联系;另一类故事则聚焦香港经济的蓬勃发展,讲述小渔村变成大都会的传奇,经济的发展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殖民的本质。这两类故事各有侧重,前者讲政治,后者说经济,其实都承接了国家主义训导下的表述逻辑,力图将香港故事收编到更大的话语体系之中。对于从香港走出、又长期执教于美国的周蕾来说,她感到遗憾的是香港人自己的故事往往是被遮蔽的,诸多故事中没有多少是本土香港人讲述的香港故事。香港处在夹缝之间,不断地被不同的主体所掏空或赋形。因此,香港或香港文学应当学会从小处入手,从边缘发力,比如关锦鹏的电影或梁秉钧的诗歌①。当然,还有钟晓阳、西西、黄碧云、董启章等人的小说,大概也可以放到周蕾的论述脉络中加以考察。

在本土香港人讲述的故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些长居香港的非本土香港人讲述的故事。这些非本土香港人是否也有可能从小处入手、从边缘发力开辟新的空间,说出香港更为幽微细腻的面向?这些“半路出家”的新香港人,是不是可以讲出另一个“真实”的香港故事?葛亮的长篇新作《燕食记》或许作出了有效的回应。葛亮出身于南京世家,大学毕业后赴港深造获得博士学位,尔后又执教于香港浸会大学,一晃二十余年,葛亮已经成为地道的新香港人。这种既深入又疏离的“外省人”身份,使他的创作另辟蹊径,别有怀抱。他的故事从香港的日常生活出发,既有别于走马观花、流连繁华胜景的游客,也区别于浸淫其间对生活日常见怪不怪的本地人。他从五光十色的万丈高楼中观察万家烟火,也从简单重复的日常故事里体验历史传奇,从而形成了自己观察香港、书写香港的独特视角。《燕食记》观察和书写的入口是饮食和口腹之欲。民以食为天,国人对“吃”的用心由来已久,尤其是粤港地区各种美食点心食不厌精,饮茶文化几成日常。葛亮在此耳濡目染,从“匠传系列”一路走来,终于走到庖厨,几乎是顺理成章的选择。小说中“忽而走出一个少年,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续。生命通经断纬,编制南粤大地的锦绣,为铺陈一席盛宴”②。显然,对于一个要融入在地的“外省人”,似乎没有什么比理解衣食住行的变动,更容易把握历史的根脉细节,写出一个“真实”的香港故事了。在这里,“吃”已经不只是日常生活的简单需求,更包含了广大的文化、历史和政治的投射。

一、“食”的物性

中国现代作家对“吃”一直情有独钟,从周作人、梁实秋到林语堂,无数的作家借着制造饮食的“差异空间”,抒发怀乡念旧的情绪,也点明了世事的移易所造成的人情或人间秩序的破坏。当代作家汪曾祺、陆文夫、莫言、王安忆等,更是赋予“吃”以更为丰富的意涵,通过“吃”写出了人心人性与历史文化。“一把刀,千个字”,“食”背后的文章,真是千言万语,诉说不尽③。对于葛亮来说,其生也晚,生活的经历未必有如前辈那般波折跌宕,但是,葛亮悉心投身案头与田野的空间,从中汲取灵感来建造自己的饮食世界。他的小说考证想象,出虚入实,看似轻松的“食”故事,却俨然有了“大河小说”的品质。故事从清末的叶凤池一路写到当下,中间贯穿起荣贻生、陈五举两位厨神的曲折身世。这百余年的跨度,恰好是中国社会经历巨变,从启蒙、革命到改革、复兴的一段历史。种种历史的动荡和变革在小说中清晰可辨,从戊戌变法到共和肇造,以至抗日军兴、香港回归。食物的主线配合历史的副线,一明一暗,互为依附,葛亮的用心跃然纸上。诚如葛亮自己所说,“《燕食记》是一部以‘食’为题的小说,其意便在这穿透:以一对厨人师徒的经历,穿透岭南漫袤的近现代史;也以一间老字号由粤至港的发展历程,穿透地缘、人心世相的变迁”④。

从“吃”的享受和回味,转到“吃”所关联的美食制作过程,是葛亮和前辈作家有所不同的地方。葛亮花费许多笔墨在食物本身的制作上,对食材准备和制作过程的深描,使得小说中的一些段落几乎成为美食制作的指引,很容易让人想起袁枚《随园食单》这样的作品。小说每一章起首所引用的《十二石山斋丛录》《广东新语》《薄薄酒》《南方草木状》《食宪鸿秘》等文献,更让我们清楚地看出葛亮对食物的关切,除了它悠远的历史指涉,更有关于“物本体”及其文化语境的思考。葛亮花费很大的工夫,搜罗饮食文献,使小说不仅成为一种思想的方式,更是生活的方式。比起前辈作者,葛亮当然多出一份盈澈,不再面对严峻的现实作出直接感时忧国的反馈。他以舒缓抒情的方式,娓娓讲述食物的来龙去脉,以及小说人物的生活遭际与情感故事,一方面解构了“吃”的道德负重或政治抱负,回归它的日常性和凡俗性,另一方面也借此叩问从具体的日常微物中反思物我关系的可能性。

体物缘情、托物言志一直是中国文学的重要抒情方式。借由物的中介,抽象的人情和品性得以外化。“意象”者无他,情志和思想的形象而已。对于王国维来讲,种种意象不外乎“以我观物”或“以物观物”,主观或客观的确立,依据的是观察者位置或视点的变化。但是,王国维唯独没有阐发“以物观我”的可能。这些原本客观静止的事物,如何成为一种观察的机制,甚至发动一种所谓的“物力”(thing power)来改造主体,是当下“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论述的重心。以比尔·布朗(Bill Brown)为代表的新物质主义者认为,世间万物皆由“物”的形式构成,人我与物我本来应该是平等的。可是,文艺复兴以来人类的自我中心的心态日益膨胀,一般的事物都沦为客体,长此以往,使我们对“物”或“物性”熟视无睹,予取予求。可历史的微妙处就在于,一旦这些事物从日常的轨道上脱离,不再为我们工作,诸如汽车抛锚、门窗破裂、食物腐败,我们又突然获得机会认识事物的本性,即物性(thingness)。当这些事物摆脱了它们的工具属性,与社会建构拉开距离时,“石头开始成为石头”。特别重要的是,“布朗‘物性’批评的任务不再是去探讨威廉姆斯笔下的红色手推车的象征或隐喻,而是利用‘物性’这一概念来建构新的物人关系,阐释‘物性’如何影响自我身份的形成和参与主体身份建构”⑤。对于食物而言,所谓不食周粟,惧怕的恰是物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和更易。

借着新物质主义的视角,我们可以说《燕食记》的意义正在于彰显“食”的物性,重新开放了一种物我关系,而不是在隐喻或象征的层次接续前辈作家的努力。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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