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释“笑”:从青年到晚年
作者 夏中义
发表于 2023年3月

无论自觉与否,每个人都依据其内在尺度来体认自己活得怎样。差别仅在体认程度:要么“或深或浅”;要么“或明或暗”。

人作为价值动物,又以表情(脸色、眼神)来流露心绪或心境。“笑”是表征他体味快乐;“哭”是宣泄内心苦痛;“哭笑不得”“啼笑皆非”则标识其心理尴尬,左右为难,里外顿挫。

名门出身、禀赋迥异的钱锺书19岁考取清华本科后便名满京华,校长青睐,名师夸耀,其年轻时的两篇随笔《论快乐》《说笑》也写得才情飞扬,宛如阳光灿灿在青春脸庞。钱锺书晚年撰《管锥编》释“不亵不笑”也带“笑”字(时62—65岁),则与青年时释“笑”,同中有异,其味不薄。

乍看这是“朝花夕拾”。细读则不尽然,一朵由柔柔的脸部线条描出的青春微笑纵然灿若夏花,阔别卅年后再凝眸,不免染上沧桑。依此再去体悟黑格尔的箴言,说一个青年人对某成语的语义解读即使不错,总不如饱经风霜者能从中嚼出更广袤的意味。事情正如此。

青年钱锺书(以下简称“钱”)释“快乐与笑”,要点有四。

要点一,“快乐”即“快活”,愉悦让人觉得日子过得飞快,所谓“欢娱嫌夜短”;相反“一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所谓“度日如年”,故钱读到《西游记》那句话“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会感慨这八字其实折射出某种人类想象:“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度。”①

要点二,人的快乐蕴涵精神性即价值性,以此与“快乐的猪”划出异质边界。“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②但钱坚执人的快乐不宜单纯得像猪一般植根于物欲之满足,比如“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乐,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筵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仿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的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怍”③。

钱说,一俟“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或“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④。

钱按,“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⑤。

要点三,着意于“幽默与笑”之关系,幽默可用笑来表现,然笑未必等同幽默。两者之差别,是笑纯属个体即兴,不宜被社会提倡,而幽默似已在被提倡。听得出此话中有话,钱年轻时对林语堂1932年主编《论语》《宇宙风》提倡“幽默”颇有异议(时钱22岁)。其理由是“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泛到口角边”⑥,此即纯属个体即兴,自由得、无拘无束得像天空之闪电。钱说:“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Le Rire)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情变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Le mécanique sur le vivant)。”⑦

要点四,幽默不宜被提倡为社会(群体)选项,否则“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⑧。钱这般比较幽默有“真—伪”之别: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有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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