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东五环以东17公里,有一处城中村。和所有城中村一样,这里的房屋低矮、人口密集、物价低廉。杂乱蔓延的电线将头顶上本就狭窄的天际分割得更加破碎。唯一特別的是,因为匍匐在首都机场的起降航线下,低空飞行的航班会时不时掠过这片破碎的天际,震耳轰鸣轻易地淹没着地上的一切脚步、交谈,以及狗叫。在北京打工30年的范雨素,租过很多地方的房子,这里是最久的一处,已经住了十几年。
这里紧挨着温榆河,是范雨素最喜欢的地方,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去河边走走。沿河道向北20公里,便是有中国“比弗利山庄”之称的后沙峪。从城中村到别墅区,开车只需要40分钟,公共交通则最少也要一个半小时。这是范雨素每天都要往复的行程,从事家政以来,她的服务范围一直在后沙峪一带,已经熟悉到不通过中介也可以找着雇主了。她每天早上七点出门,路上再换乘一到两次公交,或者先坐七站地到最近的地铁站。
不管公交还是地铁,只要车厢情况允许,范雨素总会找一个靠窗的地方,然后全程把头扭向窗外,她说自己喜欢看外面的风景。可当地铁钻入黑暗的隧道,她仍旧是这样扭着头,窗外没有风景,透过玻璃能看到的只剩下她自己的镜像。
或许,范雨素扭向窗外的头并非真的寻风景而去,她只是借助这种身体姿态为自己创造着一方背向人群的独处空间。因为在与她的谈话之中,总是能反复听到一句话:“我永远觉得自己是一个隐身的人,我不看别人,也没有一个人看我。”
缺电的手机
“在春秋,我是浣纱女/在秦末,我是漂母/故事都一样/一眼千年”——范雨素的诗
出生在湖北襄阳市郊一个农村里的范雨素,本来确实不会被多少人关注,尤其在她20岁那年独自进城之后,就更成了茫茫天地间无人知晓的一张寻常面孔。然而2017年4月24日的一篇文章,却在她平淡的人生中挤进了一段意外插曲。
她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了自己艰辛而潦草的生活。此前她已在这个平台刊发过一篇稿件,阅读量只有五千,所以编辑和她都没对新稿抱太大期望,连标题也没怎么斟酌,直接就用朴素的“我是范雨素”五个字推送了。一开始,范雨素还请同在一个文学兴趣小组的工友帮忙转发,怕看得人太少,对不起平台支付给她的稿费。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阅读量“发火箭似的”上涨,文章引爆网络。随后,范雨素破旧又卡顿的手机便不停地响起铃声,媒体和读者蜂拥而至,甚至有出版商带着拟好的合同过来,只要签约,当场即付20万定金。从没被人看到过的范雨素,一下子被太多人瞩目了。
“我觉得那篇文章就是一篇普通的文章,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关注我,(我和大家)好像是两个宇宙的人,(所以)我就逃避了。”几年后,她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突如其来的簇拥,让范雨素感到莫名其妙,也触发了她的“社交恐惧症”。仅仅两天之后,她便留下一条微信称自己躲到了附近深山的古庙里,然后关掉了手机。
事实上,她并没有去什么古庙,就躲在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读张岱的《夜航船》,照常上街买菜回屋做饭。她只是不想再见任何人,更怕自己话说多了会出错:“(可能)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什么意思都没有,(但)别人听了不舒服,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得罪别人,还不如不说。(而且)还担心那么多人来了,肯定有一部分人是恶意的。”这种防备来自经年漂泊的风霜,就在那篇文章里,她已写下过:“我在多年的打工生活里,发现自己不能相信别人了,和谁交往都是点头之交。”
主动的撤离的确让范雨素成功逃脱了外界的“围追堵截”。她又回到了那种无人关注的生活,一切就像是一场刮过就散的沙尘暴,虽然她的名字还会被偶尔提起,虽然总还有一些人记得她。但就像她所说,那些记忆与目光只是来自“知识分子”和“媒体人”。
不过,她也没有完全回到曾经的生活。成名带来了许多约稿邀请,她愿意写的便答应下来,可真的写起来却很是费劲,稿子老是交不出来。为此她不再找全职育儿嫂的活计了,每天只做半天的小时工,下午和晚上都用来看书、写作。在现实的物质层面上,这其实让她的生活水平下降了很多,“做育儿嫂的时候一年还能有一点点积蓄,(现在)只有做育儿嫂一半的收入”。但她不在意,能吃饭就行了,“剩下的东西都是虚的”,何况“北京这种地方,存那点钱有多大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