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雨记
这肯定是特意的安排。
十多年后,他再次经过野鸭蛋村,
便被一场突来的暴雨
困在了她家门外不远处的大榕树下。
这十多年,大榕树没怎么变,
榕树旁的那条河,重修了河堤,
也没怎么变;只是他
早己挣脱泥土的外壳,变成了一個
地道的城里人。他想象着有多少过客
曾困在此处,想象着那年她湿了头发
站在树下望着天空的焦虑神情。
也许她也站在这个位置。
忽略时间的流逝,就跟他
脸挨着脸,肩蹭着肩;伸出手去,
也许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他想象着
当年没有完成的一切,对着虚空
打开双臂,像是打开一对别人的翅膀。
他想着想着,心里就暖和起来,
就忘了自己是落汤鸡,就渐渐开始
感激这场雨,希望它永远
不要停止。——这场雨无疑
持续下了十好几年。
他拍拍裤腿,走出来,觉得才刚
下了半个小时。
苦楝
记忆中的那棵树,它在村头立了很久。
记忆中的那个人,她在树下站了很久。
我记忆中的那棵树,是棵苦楝。
我注意到它时,它树上树下全是果子。
它在两层瓦屋的高度分为三杈,其中一杈
不知什么缘故,被人齐根砍断。
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她每次经过树下,
都要抬头望望。她说苦楝的果子可以做成胶,
来粘鞋垫。她没有粘过鞋垫。她只是随口一说。
抬头望时,她眯着眼睛,一只手搭在眉上。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能回到记忆。我没法让记忆中的那个人
再次回到少年,重新站在苦楝树下。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回去。比如我走到村头,
记忆中的那棵树,便迅速成为现实,
一如既往地,挺立在我的面前。
西风吹来。虚构的树上落下几枚小球。
我捡起来看了看,都是真的。
给母亲打电话
重复的话,接着重复的话。而我是那个
脸贴手机,认真倾听的人。
这重复里,有小小的奥妙。
重复十次的,比五次的紧要。
重复次数不多,但多年来
总会不时出现的,必是影响深远的问题。
对于具体的某次重复,相同的外表下
可能有着不同的实质。比如她说
他们身体很好,我听得出,这次的好
跟上次的好,其实颇有差别。
还有一些事,重复着重复着,
就渐渐消失了。另一些
则像深海的鲸鱼,从无到有,一点一点
露出乌黑的背脊。比如今天,
一条新的鲸鱼就浮了起来——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
最后一次。我们讨论了他们死后,
骨灰是该封进坛子,塞进公墓,
还是作为一坏土,埋在老家的枇杷树下。
看孩子们跳台阶
我们从矮墙上往下跳,从树杈上往下跳,
从一切有高度的位置往下跳。
我们热衷于失重的游戏。
我们享受那一瞬间飞翔的快感。
我们是谁?
隔着时光,我己看不清那些面孔,但我记住了
放学后的热闹场面,那一个接一个的
往下跳的姿势。
一、二、三。我双腿腾空,
起跳的地方有无数个,着陆处,只有一个。
一、二、三。再来一遍。我双腿腾空,
三十年后的一群孩子,纷纷落了下来。
人事有代谢
父亲带着我,我带着女儿
到山中看望我那住在泥土里的爷爷。
悲伤的离别早己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