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沟
作者 [澳]索莱亚·戴尔 翻译 / 小火机
发表于 2023年4月

索萊亚·戴尔是一名澳大利亚作家,现居悉尼。她共著有五十多部短篇科幻小说和奇幻故事,曾四次获得奥瑞丽斯奖,三次获得澳大利亚科幻成就奖,作品发表在《克拉克世界》《类比》《自然》《尖峰》《播客城堡》等杂志上。索莱亚是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成员,是一个狂热的徒步旅行者和艺术品爱好者,创作灵感常常来自荒野和未知的宇宙。

长到极限身高并不令人恐惧。

真正让我害怕的,是我成为擎天者之后,就不得不当家作主了。

是时候停止长个了吗?是时候孕育后代了吗?

我能做出对家庭最有利的决策吗?还是说,如果我选错了,卡卡维尔人就会爬上绿山坡,用牡蛎刀割开守卫猎犬的喉咙,而我们也会死去?

当个孩子当然是容易的。

但是现在的擎天者一直告诫我,想要轻松容易不是一直当孩子的理由。我必须长大,因为我的家族,合奎,需要我长高。

我没精打采地站在绿山坡入口,穿上靴子。这双靴子是用牲畜的毛皮做的,即使在最微弱的月光下,你也能看到靴子上那些被烦人的小狗扯破缝纫线留下的痕迹。

好在这会儿小狗都给锁在狗笼里,不会发出呜呜的叫声我暴露我。

我溜出来是为了见我最好的朋友菲,她是卡卡维家族的孩子。

卡卡维家族或许是合奎家族永远的死敌,但牡蛎滩是他们的。

神之眼啊,我也没法抵挡牡蛎的魅力。

我只想吃着牡蛎,把童年即将结束的事忘个精光。

菲会理解我的。她和我一样岁数。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用来刨土的爪子生长缓慢,擎天者就带我去看了一座坟,坟里埋着“大嘴”,她最喜欢的猎犬。

擎天者给我讲了大嘴的故事。

之前擎天者从不和我说话,至少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擎天者说,大嘴是一只聪明又忠诚的猎犬,把牲畜守得牢牢的。但在我出生的那天早晨,全家人都在产房里忙活,一些牲畜从围栏里逃走,闯入了卡卡维家族的领地。

大嘴和另一条猎犬想把它们赶回绿山坡,但是卡卡维家族把两条猎犬都杀死了。他们把猎犬的骨架从地界那头扔过来,却留下了猎犬的肉。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慢了别人一步,我的爪子拖到那个时候才开始发育。

擎天者说,卡卡维人都有被害妄想,他们的保护欲过剩,而他们的新孩子注定也是如此。

我想知道,卡卡维人的孩子是不是长出爪子了。我想看清她的模样。在我的想象中,她长相和猎犬类似,有着猎犬的犬齿和毛皮。我没有阔步靴,所以我光着脚穿过沼泽底部的剑齿草时,脚底割破了。她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在一根树杈上咒骂哭泣,躲避着吸血的蚊虫,还没找到地道的入口。

菲看到我脸上没毛,也没有犬牙,吃了一惊。

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到我后,菲详详细细地问了她的擎天者许多关于其他家族长相的问题。我没敢提什么问题。她转告我,在城市里,人们也会生出一些垃圾,比如猎犬和牲畜。而在家族领地中,擎天者才能生“孩子”,孩子又会生新的孩子,这时候原来那个孩子就会成为擎天者。

菲说,我们两个都是卡什维尔地区山麓城人的后裔。

她悄声说,如果我们到那儿去,指不定会发现我俩曾是一家人呢。

可是她都长出爪子了,而我还没有。

菲的爪子已经和成人的一样巨大了,而她的手还保持着孩童的模样,看起来很可笑。我并不妒忌,反而加以无情的嘲笑,她则向我投掷泥土。泥沫跑进我眼里,我哭起来。她用海水帮我洗了出来,但感觉眼睛还是带着刺痛。她给我牡蛎吃,然后在家族发现我俩见过面之前,把我送回了边界线。

现在我十二岁了。我的手已经长得够大,配得上我的利爪。我的阔步靴上钉了马掌,即便有人看见脚印,也没法由此找到我。

所以偷走长着一只黑色耳朵的小狗去给菲看的人,并不是我。

偷牡蛎给我吃的人,不是菲。

偷听卡卡维的传颂者讲故事,沉浸在她的讲述中,想象着卡什维尔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忆着那些窃听到的诗句的人,也不是我。

菲气势汹汹地一番雄辩,驳斥了我关于游泳的一套明智的理论,告诉我在海水里比在淡水里更容易浮起来,结果把我的皮毛弄得一团糟。这事儿也没发生过。

我一边跑,一边想象着牡蛎的滋味,差点儿和朝杖者撞了个满怀。她掀开裙子,正蹲在绿山坡的粪坑旁。月光下她白色的毛发闪闪发光,嘴里发出嗯嗯声,好像一头正在下崽的牲畜。

我生孩子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我已经记不清朝杖者是多少年前生的孩子了。一旦生过孩子,就不能再生第二个,而你也不能再长个儿了。朝杖者或许也记不清生孩子是什么滋味了。如果你是朝杖者,什么事都很艰难,拉屎也一样。

我躲在树丛后面,直到她站起身来。她手提裙褶,走向那条流下绿山坡的小溪。在她用冷水洗完屁股之前,我都没有出声,一直等到她放下裙子,缓步走上山坡。

不用问我在成为朝杖者之后是不是那样。菲或许和我长得差不多,但我的朝杖者和我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等我成为朝杖者,没人会记得我的名字,家族里的孩子只会知道我是朝杖者。

菲在喊我。

“维普怀,”她躲在盟约之树的阴影里,用阴沉的声音喊我,“瞧瞧这个。”

天太黑了。

“菲,”我说,“我只能看到水坑的反光。”

她站了出来,侧面对着我。她的身形看起来很古怪。在她的胸和脚之间有个凸起。

“这是什么?你病了吗?”

“这是肚子。”她扯住我穿着的毛皮大衣,“你也有。”

绿山坡比牡蛎滩要冷。合奎人穿的是牲畜皮毛制成的衣服,这是财富与荣耀的象征。卡卡维人则身披贝壳与珍珠。之前有人告诉我,这是赤裸和无知的表现,但后来菲告诉我这反而象征着无所畏惧、刀枪不入。

在她把我的衣服脱光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几个星期以来,不断增厚的“肚子”已经打破了我的平衡感,这让我很不自在。我浑身赤裸,只穿着靴子,难为情地站在月光下的剑齿草丛中。

“牲畜才有大肚子。”我快哭出来了,“猎犬才有大肚子。我们已经是擎天者了吗?我们是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我的擎天者怎么没有大肚子呢?”

“因为她已经把你生下来了。”菲说,“我的擎天者也没有大肚子。有大肚子只是说明,我们只要想,就能成为擎天者。我们要是生了孩子,大肚子就没了。”

“我希望这玩意儿立即消失。”我气冲冲地说。

但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菲就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掌,眉开眼笑地说:“是的,我也长不高了。这对我的家族来说是最好的。我们不需要更高的个子。我们没有牲畜需要保护,也没有天敌需要提防。我们有牡蛎。”

“牡蛎。”我悲伤地重复了这个词。我需要牡蛎。我到这儿是来逃避责任的,她却一股脑提醒我这件事。

“牡蛎不会逃走,”她继续说,“卡卡维人不需要长腿,我们只需要尽可能多的手,因为我们地域辽阔。一生中完成十代的繁衍,比五代要更好,这样,你和我就可以一起成为擎天者,一起做统治者。我们可以公开宣布……”

“我没做好成为擎天者的准备,”我打断她的话,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回来,“我还是孩子!”

我的血液沸腾了。

“孩子”之间讲话已经足够犯禁。擎天者之间?闻所未闻。这是残酷的现实,不可回避。

她是卡卡维的下一代擎天者,也是世仇的下一代领袖。

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卡卡维的擎天者就发号施令,要杀掉我们的牲畜和猎犬。他们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让我们无从抵御天敌。

因为擎天者只能生育一次。

而一个家族只有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死了,血统会终结。战争中的幸存者,或者战胜方——如果败方全部战死了——把消息告诉卡什维尔的官员,那些人就会派一个新的家族来管理这片无人认领的土地。

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但你刚刚还说——”

“菲,你不懂吗?一旦我们成了擎天者,就再也不能聊天了。背叛合奎家族的代价是割喉。他们不能杀掉孩子,如此一来,血脉就断了。但如果擎天者成了叛徒,他们会动手的。尤其是对那些本身不善于使刀的擎天者。”

“你不喜欢杀生,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菲大声说。

“我不觉得丢人。”我嘟囔着撒了个谎。

“但你理应觉得丢人。”阴影里传来一句不详的低语。

这是我的擎天者的声音。

“菲,快跑!”我叫道。后来我才想起来,合奎家族的擎天者走一步能赶上菲走两步。“跳进河里,游走!”菲跳进几步外的一个大池塘,溅起一片水花。我脱在岸边的毛皮大衣像只蜕皮的眼镜蛇护在她身后。

擎天者不会游泳。

她只会割喉和发号施令。

我不能让她杀掉我最好的朋友。即便在我成了擎天者之后,杀掉她就是我的任务,也不行。

我吃了擎天者一掌,跌落到剑齿草中。

“把衣服穿上,蠢货!”她怒吼,“你差点儿把我们害死。”

我的祭袍和披风挂在背后,又冷又湿。擎天者不再搭理我,往家的方向跑去。她永远都不会累。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任由眼泪流淌。我本该对家族更忠诚些。我本该对菲更忠诚些。我本该吃些牡蛎的,但现在我再也吃不到了。

我们走到边界线时,擎天者的两只新宠“撕咬者”和“战士”卧在她的身边。

“从现在开始,你去哪儿都得带上它们,直到永远。”她下令道,“如果你想离开绿山坡,它们就会把你带回来,就跟带牲畜回来一样。你听到了吗,‘孩子’?”

“遵命,擎天者。”我呜咽着答应了,内心极不情愿。我要好好儿学会使刀。不多派几条猎犬,你根本拦不住我!或者,我可以开始孕育孩子。不出今年,我就能成为擎天者了,擎天者则会成为劳作者,到时候我就可以对她发号施令,也派猎犬把她看起来!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训练猎犬。

我也不会使刀。

我还是孩子,家族希望我长得更高一些,和擎天者一样高,好给菲造成威胁。

我得比菲还高。

这样她就不足以对我造成威胁了。

年底,菲生了一个孩子,成了擎天者。

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擎天者和劳作者推出了一项秘密驯犬计划,要把菲找出来,撕成碎片。我们的劳作者是个哑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在一次针对卡卡维的袭击中不小心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但她活了下来,而那些猎犬会为她复仇。

那群猎犬从地下训练场里涌出,带着狗奶的气息、泥土的潮气和血腥味。它们有三十只,个个身强体壮。养活这么多猎犬,劳作者一定杀了很多牲畜。

它们瘦骨嶙峋。

伤痕累累。

饥肠辘辘。

“你要怎么保证它们只会杀掉卡卡维家族的孩子呢?”朝杖者踢开那些离她太近的猎犬,紧张地问。

“三十条猎犬。”擎天者说,瞥了我一眼,“我们家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和他们家的那个见了三十次,我才搞到足够的气味作线索。”

“那群猎犬会袭击我们。”朝杖者堅持说。家族中最年长的人总是会考虑最险恶的情况,然后给出相应的建议。

“这群猎犬养得真漂亮。”恒耀者任由它们舔食指缝间的食物碎屑。除了朝杖者就数她最为年长,她负责站在正面立场,给家族带来希望和温暖。“在让它们成为杀手之前,把它们放到日珥集市上去卖一卖吧。”

“我很肯定,”擎天者对朝杖者说,“它们不会袭击我们。”

她吹了声口哨,打开门。

猎犬摇着麦穗状的尾巴,一只接一只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通常不敢当面质疑擎天者,但我怕菲和她的孩子会被猎犬撕成碎片,于是我没法再保持沉默了。

“我们为什么非得相互残杀啊?”我吼道,“大家不能做朋友吗?”

“你不知道原因吗?”恒耀者慈祥地问。与此同时擎天者正阴恻恻地走过来,打算给我点教训。

“不知道。”我回答,往后躲了几步,“如果你杀掉菲和她的孩子,卡卡维的领土就会被一个新的家族占领。到时候还会有新的对头。有什么意义呢?”

“没错,要是卡卡维家族的孩子今晚死了,就会有一个新家族来到牡蛎滩。”擎天者说,“但是你觉得新家族要怎么样才能知道绿山坡和牡蛎滩之间的界限?”

“用地图?”我揣測。

“没有地图!”擎天者不耐烦地说。

“边界线会变的。”恒耀者说。

“线还能变?”我蠢蠢地说。

“我说线在哪儿,它就在哪儿。”擎天者气势汹汹地挥舞着一把沾血的剑齿草。那上面的血是我第一次在剑齿草丛中奔跑,最后伏在盟约之树脚下哭泣的时候染上的。“你和卡卡维家族孩子见面的那棵树,以前就是我们的地盘,不是他们的。过去那里长的是甜草,而不是剑齿草,我们在那里放牧。犬群守卫着那片土地。”

“不可能!”我倒吸了一口气,“你在绿山坡都看不到那棵树!我们的地盘太大了,你守不过来的!”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之后,就把嘴闭上了。

“没错。”擎天者手里又拿了一样东西。这是有一只黑色耳朵的狗皮。她把它扔到我的脚下,“你总归能学到点东西。这很好。”

这是我给菲看过的小狗。菲喜欢小狗。我不爱狗,但我知道不能为了给自己的猎犬留下气味线索,就把它杀了剥皮。对擎天者的恨意充满胸腔,但我无可奈何。

早上,劳作者秘密训练的三十条猎犬,只有一条回来了。

它嘴部四周的皮肤尽是淤青,嘴里都是泡沫和臭鱼。

“中毒了。”恒耀者低语,“他们料到了。”

“还是人聪明,猎犬太容易上当。你本该知道这点的。”朝杖者说。

擎天者高高站着,晨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绿山坡上,就像一颗被闪电劈过的树。她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该说些什么。

“五个人打不过十个人。”

如果菲的孩子安然无恙,卡卡维家族现在有十一人。

如果菲现在是家族的新擎天者。

我有些羞愧,但又感到欣慰,想到她那边人多势众,她也平安无事。

两年后,卡什维尔发生了一场革命,尽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是在日珥集市上听说这件事的。人们在牲畜的围栏和狗笼上搭起凉棚做买卖。笼子里装着母鸡和老鹰,篮子里放着牡蛎和鳗鱼。金币易手之后,牲畜要么被宰杀切割,要么被推上马车,马车旋即驶入通往卡什维尔的漫长道路,朝着小小的紫色山峰与平原交会的西方地平线驶去。

孩子是不能去日珥集市的。那里太危险了。

但是擎天者的撕咬者和战士两条猎犬并不知道这一点。它们只知道我不能去牡蛎滩。

我盘腿坐在一只倒扣的大竹筐下面,从把手孔往外望,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直到有个人突然坐在竹筐上方,困住了我。

神之眼啊,她一定是个擎天者。我遇上大麻烦了。

但从筐沿上垂下来的两条腿却很短。卡卡维家族的擎天者有小树般粗壮的腿,不仅能够到地面,还嫌筐矮呢。

“别闹了,菲。”我气呼呼的,“你给我下去。”

她没回话。沉默的时间太长,吓到了我,我甚至已经在想,她是不是打算困住我,然后终结我家的血脉。擎天者是对的。我是个蠢货,并将成为证明这一点的最后一名合奎家族成员。

“你的狗!”她细声说道,“它们也太显眼了!”

“你把它们杀了呗?”我带着希望问。

“本来想的!它们可是想要我的命。”

“想要你命的不是狗,而是人。”我说。我正在厚颜无耻地讨好她,“我叫他们别放狗,菲,可我不是擎天者,说了不算。”

“你不是擎天者,可我是。”

“当擎天者怎么样?”我还不是擎天者,但或许菲能给我提供点信息。

“任务艰巨。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维普怀。每种知识背后都有那么多细节。我需要像熟悉整个家族那样熟悉淡水和海水。恐怕在我学成出师之前,我的授业者和传颂者都已经老死了。”

我在筐里做了个鬼脸。我的家族既没有授业者,也没有传颂者。我们家小门小户,无法奢望有人扮演这些角色。

“你的授业者和传声者有没有告诉你革命的事儿?”

“噢,他们说了。”菲故弄玄虚地说,“简直难以置信!”

我迟疑了一会儿。

“我不理解这件事。”我小声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次轮到菲迟疑了。

“这意味着我们没法袭击其他家族。”终于她开了口,“直到卡什维尔地区出现新的统治者。要是他们的做法变了呢?要是规矩改了呢?”

“那过去的统治者是怎么做的呀?”我问道。但把手孔突然射进一道刺眼的阳光。

菲走了。

或许她想要我明白她不会伤害我,说的都是实话。

或许她只是想要我放松戒备。

我恨她是个擎天者。

我想到她的孩子,独自在牡蛎滩长大,也没个能聊天的伙伴。我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但此时为时尚早。是的,菲不用躲在一个愚蠢的筐下面,就能来日珥集市买卖东西。是的,她有传颂者,还有授业者。但是我能跟恒耀者和朝杖者学习,在我成为擎天者之前,我就能完成学业,而不是当了再学。如此一来,我的决策一定会比菲更成熟。

不管菲是不是想要麻痹我,我未来一定会像了解我的家人一样了解绿山坡的泉水、牲畜和猎犬。无论是否要革命,我都会做好准备,迎接卡卡维家族的任何举措。

撕咬者和战士差点把筐撞翻了。我随时都可能落入擎天者手中。

猎犬太招人讨厌了。

第二天,我望着灌木丛外的泥泞小路,但菲没有出现。牡蛎滩被淹没了。随后,恒耀者推测他们需要排水疏浚、拯救家园,必定会派出所有人手支援。他们得救出卡卡维家族的孩子。

朝杖者猜测孩子已经乘上小舟,顺着海水漂走了。合奎的猎犬找不到她,但善泳者可以。

擎天者喃喃地说,卡卡维家族的擎天者曾经教会了我们家的孩子学会游泳,真是愚蠢。

尽管她无比需要一个善泳者来终结菲的血脉,但她不敢拿我冒险,因为我自己也还是孩子。

我热切地盼望菲和她的孩子没被淹死。不仅是因为牡蛎的滋味令人难忘。等到我的孩子出生,菲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们成不了朋友。

但菲的孙子或许与我的孩子年龄相当。

“我们家族曾经是挖掘者。”擎天者说,“在他们家成为耕种者之前就是如此。”

我们光着脚站在冰冷刺骨的泉水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泉水在岩石上激越前行,把我头发上的泥土和圣油冲进大海。

将仪式的痕迹带去卡卡维。如果他们家族有能在沼泽中嗅出那一丝痕迹的灵敏嗅觉,就能察觉我已经举办了仪式。在剑齿草丛中,在牡蛎滩上。

我可以一直长下去。传说有不生孩子的巨人,比大树还高。

我想高过擎天者,这是我的报复。尽管她说过,我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但她不能命令我这样做。

等的时间长,也就不急了。菲荣升擎天者,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她在洪水中活了下来。从她在集市上跳下竹筐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现在恒耀者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细心、和善、聪明而富有远见。尽管她屁股没肉,一口烂牙。很快朝杖者会死去,恒耀者将成为新的朝杖者,按照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习俗担起唱黑脸的责任。

这天早上,我走进驯犬的地道,头顶扫过入口的拱顶。在地道尽头,一条干涸的护城河围绕着一座石岛,河底的淤泥淤积着无数无名者的鲜血。

我一直都在训练那条最大、最黑也最野的猎犬。他是只公狗,但不会有子孙后代。他的名字叫作“暗影”,是卡什维尔的矿工培育出的品种。

擎天者没法驯服暗影。鞭打也好,断食也好,都没获得他的尊敬。擎天者不知道我是怎么训练他的,我也决不会告诉她。

秘诀是,这条猎犬和我一样,喜欢吃牡蛎。

我告诉劳作者,我需要牡蛎来训练暗影,灭掉卡卡维家族。所以她瞒着擎天者给我带了一个装满牡蛎的拉绳包。淡水牡蛎味道没那么鲜美,还更容易腐烂,但暗影更爱那种腐臭的味道。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我从不鞭打他。

我训练他不是为了灭掉卡卡维家族,也不是为了对付撕咬者和战士。这两条猎犬几年前就老死了。他是矿工的猎犬,爪子几乎和我的一样大,原本是用来在地震时救援坍塌地道中的矿工的。

我训练暗影是为了让他能嗅出牡蛎。暗影会把牡蛎挖出来,打烂它们的壳,然后把它们带给我。等我成了擎天者,就松开他的绑绳。家族的人以为他会带给我卡卡维家族的首级,但实际上他会给我带来满嘴的牡蛎。我会笑到流泪。他们没有任何权利训斥我。除了暗影之外,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这些牡蛎。

我没有成为自己理想中那种承担家族责任的人。

变化的时刻到了。

先前我的脑袋撞到地道,纷纷扬扬的泥土落到大嘴的坟墓上,将环绕点缀绿山坡的果树细根暴露了出来。

现在这些泥土已经被泉水冲走,黎明的阳光在河面闪耀。擎天者缓缓把一个没有视框的沉重头盔放在我的头上,压在我的肩膀上。

这个重量实在难以承受。看不到东西让我感到恐惧。很快,头盔内部的空气变得稀薄,温度开始升高。

“我要死了。”我喘息着说,爪子抵住头盔的边缘,但是擎天者把我的手打了下来。

“我们都戴过。”恒耀者说,抚摸着我的后背,“也都活下来了。”

“回忆一下,”擎天者说,“那个时候,之所以要繁衍下一代,是因为那个孩子已经长得太高,几乎没法进入地道。她的头颈部有了淤青,预示着身体需要变化。地道里有太多亲人,挤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头确碰到了屋顶。”我说,“我们不能用传统的方法吗?”

“这样更快。”擎天者说。我在神灵隐现的头盔里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我想要跟上她,但我怕自己会脸朝下跌落泉水中,淹死在家族领地的生命之泉里。

恒耀者拉住我的手。她的呼吸声在我的肩膀上方。

“你是个好孩子,维普怀。”她低语,领着摇摇晃晃的我远离泉水。“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擎天者,比上面两代都好。听仔细了。我自己的宝贝孩子生下来后,我花费了一百只牲畜,雇来了卡什维尔的人手,以保护她不受卡卡维家族的伤害。她从小娇生惯养,在童年时代结束之后,她又责怪自己的孩子篡了她的位。在盛怒之下,她把孩子扔進了地道,和猎犬一起喂养,让她喝母狗的奶,争夺牲畜内脏为食。她威胁到了整个家庭的安全。”

我把恒耀者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我在发抖。不是因为沉重的头盔。恒耀者,我信赖的恒耀者,竟然讲出了劳作者的可悲和沉默,讲出了擎天者残酷冰冷的真相。我想要叫喊,想要质疑,但擎天者可能会听到我想要喊出的那些话。

“我们能做什么?”恒耀者说,“她是擎天者,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们本该杀了她,但是对她的过度保护已经浪费了大量家族财产,而且这样一来,整个家族就只剩四人了。确切地说是三个人和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儿。”她深深叹了口气,“我还必须把自己的痛苦封闭起来,这让我寸步难行。我是劳作者,但我没法好好工作。如果我的后代知道了这件事,下令把我杀了,那这些工作谁来做呢?如果我们把擎天者杀了,谁来当擎天者呢?我不可能去日珥集市交易。最后,这个妒忌心过强、疏于管教孩子的母亲刚一退位,就被自己成为擎天者的亲生骨肉拔掉了舌头。劳作者变得疯疯癫癫,以割断牲畜的喉咙为乐。不久,她就会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恒耀者,但是没了舌头,她要如何才能唱白脸呢?所以现在恒耀者的工作就是给整个家族准备食物了。”

我的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我用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阳光炽热,头盔内的汗水流下,扎得我生疼,令人怀念起地道里的清凉。是不是劳作者沉默的真相让我流汗了呢?

“这些话是警告。”恒耀者轻声说道,“我之前没说过这些,因为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必须让你生活在阳光中,这是我光荣的任务,你那时候还是孩子。你那时候是安全的。作为擎天者,你不能相信她。但是你现在必须知道这些。要不然为什么让劳作者去给你买牡蛎呢?你必须提醒她,你训练的是魔鬼般的野兽。暗影会杀掉你的敌人,保卫你的安眠,嗅出你食物中的毒药。”

暗影不是什么魔鬼般的野兽,也不善于守卫。他看起来很吓人,但是只要一疲倦,马上就会睡着。他能办好的事儿就是挖牡蛎。

我開始考虑,我应该遵从劳作者的榜样,培养一群嗜血的杀手,而不是一只无用的、迷迷糊糊的妖兽,让我背叛合奎家族的心得到满足。

菲告诉我,革命意味着家族之间应该和平相处,纷争的确是我们的传统,但新的统治者又会怎么看待这种传统呢?

没有统治者会禁止一个家族的恒耀者杀掉擎天者。

这时我才意识到,如果我想,我就可以袭击卡卡维家族的孩子。恒耀者讲的这个劳作者把孩子放到狗群中的往事便是关键。

我只需要让它看起来像是一次卡卡维家族内部疏于照料的失误。

猎犬不包含在计划之内。

然而对于生活在淡水和海水之间的人来说,淹死是很容易的。

“我还要戴这个头盔戴多久啊?”我摊开四肢躺在山坡上,问恒耀者。我放弃了能在地道里凉快一阵的想法。如果我被这头盔热死了,擎天者也只能怪她自己。

“你会感觉到的。”恒耀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在日落之前。”

“感受到什么呢?”

恒耀者没有回答。

她有神之眼。

好几个小时后,我试着取下头盔,想要喝口水休息一下,但是擎天者的犬鞭打痛了我的手。我像一条挨打的猎犬惨叫了一声,打消了念头。

随后,在太阳下山之前,我感觉到了。我的肚子变得沉甸甸的,有液体在那里聚集,就好像我从泉水里喝了很多水一样。我的皮肤好像在增厚、发痒。就像有某种东西正在成形。

我现在成了石像。

我无法再长高了。

我的骨头生疼。

所有这些症状都有。

我在这又沉又蠢的头盔里面流的眼泪太多,都从脖子后面流下去了。有人用一块柔软的布把泪珠擦掉。

“够了。”恒耀者喃喃地说。终于,他们还是把我的头盔取了下来。擎天者、劳作者、恒耀者和朝杖者。我家族里的所有人,一起轻声唱了起来。在我从擎天者的双腿之间诞生的时候,他们也曾经这么做过。劳作者没法唱歌,她也跟着哼唱。

在绿山坡里的洞穴中,暗影和其他猎犬一起嚎叫了起来。

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猎犬的呼噜声。

没有守卫。

一天晚上,我站在火堆旁,从恒耀者手里接过一碗烤熟的肉和加了佐料的菜。朝杖者坐在地上,已经用过餐了,劳作者用墙角一只水桶里的水帮她洗去脸上的尘土。

刹那间,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像浴缸里的泡泡一样破了,一个像活鱼一样滑溜的孩子滑到了稻草覆盖的地上。

“神之眼啊!”我惊呼道。

恒耀者把孩子抱起来,放在植物顶端的圣器中。

“大幸事。”她笑着说。

“不是应该很难的吗?”我难以置信地说。我在卡卡维的地道里听到的那些关于生育的传言,充斥着血腥与痛苦;我们会像野兽那样颤抖咆哮,“她健康吗?”

“没有什么问题。”恒耀者轻声地问,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小型人类生育非常困难,但合奎人不会。”

我抱着孩子,对她身上小小的一切都赞叹不已。她没有头发,没有牙齿,头和胳膊、腿的比例不协调,但是这个孩子却毫无疑问是我的。

她就是我们家的人。我的脸瞬间发烫,随即一阵头晕。

我的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得给她起个名字。”恒耀者说。

“真是个愚蠢的传统。”擎天者阴沉沉地说。但是我觉得她没有在看孩子,而是……或许是在看她的统治的终结。既然孩子已经出生,我们都得在身份的链条上往前一格。

也都离死近了一步。

现在轮到朝杖者来戴这顶可怕的头盔,真正的杀戮时刻到了。而我在头盔下面哭号扭动的时候,朝杖者在想些什么呢?我带着孩子去找她。

“朝杖者,”我尴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奈尔。”朝杖者说,用粗糙的指节碰了碰孩子的小嘴,小心翼翼地不让爪子伤到孩子娇嫩的肌肤。一个月之内,孩子都不会睁开眼睛,但她会蠕动。

“我能给孩子取你的名字吗?”我问。

“可以,维普怀,没问题。”

孩子第一次喝奶的时候,我们一起吟唱起来;劳作者只能在旁边哼哼。我们缓缓将那无比沉重的石制头盔放在朝杖者的头上,浇灭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亮。此时,歌声也染上了悲伤的意味。

我本打算在成为擎天者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暗影去帮我挖牡蛎。但如今,我却令它坐在沙拉碗一旁,奈尔正在一旁熟睡。

劳作者警惕地看着这条巨大的黑犬。

“我得洗个澡。”我说,“我要去泉水那边。你留在这儿照看奈尔。”

我孤身离开了地道。

月亮冰冷而遥远,一如擎天者。

不,我现在是擎天者了。

神之眼啊,我现在成了合奎的统治者。

我穿上靴子,开始惊慌地奔跑,每跑一步都有羊水从双腿间流出来。我的步子很大,每个鞋印之间的距离很远。我奔过长满甜草的山坡,从小溪和剑齿草上掠过,牲畜的叫声在耳边回响,草茎晃动,水中泛起银色涟漪,月亮下光影摇曳。

我一连跑了几个小时,也不感到疲惫。

我比猎犬跑得还快。我跟想要杀掉菲那一天的擎天者一样高了。

我在牡蛎滩的白色沙子上留下了相距甚远的足印,如果有卡卡维家族的人看到,一定会感到骇人。

如果我生了孩子,那么菲的孩子的孩子也肯定生了孩子,这意味着菲不是擎天者,而是劳作者了。他们那里一定会有足够的人手照顾新生儿,而劳作者就会在傍晚潮水落下的时候去挖牡蛎。此时,那些小月亮尚在空中,而最大的月亮已经降落到了地平面下面。

月光下,我在牡蛎滩的淤泥里留下脚印。暴风雨就要来了,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腐烂的海藻气息。我在海边停住脚步,一些白色的螃蟹迅速跑开。

海岸附近的沙洲旁停泊着一只弯弯的芦苇船。太远了,我看不见船上的人。我把皮草堆在靴子上,全身赤裸,瑟瑟发抖地滑进刺人的海浪中。

我的泳姿和以前不同。

一开始我失去了协调性,被拍在脸上的波浪呛到,但是很快我又找到了节奏。

我站在海滩冰冷的沙子上,而菲从船后站直身体走了出来。她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她的手上有牡蛎刚划的口子。

她还是那么小。

还是孩子。

不。只有劳作者必须按照潮汐的节奏工作,昼夜更替对他们而言不再重要。这种可怕的变化无可阻挡。

“维普怀?”她低声说,握紧手里的小斧头,“是你吗?你成了巨人了,和传颂者说的一样。”

“潮水这会儿退了,”我笑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片海滩呢。你收成还不错吗?”

菲从沙子里拖出一大团牡蛎。它们已经长在了一起,大个儿的还活着,上面沾着死去的牡蛎破碎的壳。她用斧头把碎掉的牡蛎敲下了,剩下的递给我。

“恭喜你生了孩子。”她说。

我现在够强,徒手就能掰开牡蛎。

神之眼啊。任何食物都没有这么甜美。

“我希望他们能成为朋友。”我大声说,情绪激动地把牡蛎举到菲的头顶上方。菲在听明白我的话之前往后缩了一下,“我的孩子奈尔应该和你的孙子成为朋友。我不希望她的童年和我的一样孤独。可以吗?没了你之后,我和恒耀者做了朋友,但是从今天晚上开始,她就会成为朝杖者了。新的恒耀者是个哑巴。”

菲叹了口气。

“我现在不是擎天者了。这事只有我的孩子,也就是卡卡维的擎天者才能决定。”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问过擎天者意见了吗?再说,我现在是擎天者。我同意奈尔交个朋友。我还同意给你的孙子一条小狗。菲,你比我更喜欢狗。但是现在我有一条挖牡蛎的狗叫暗影。他连一只小虫都没杀过,但是他能找到牡蛎。我希望你在下次集市日的时候见见它。”

她又叹了口气。

“帮我把我挑好的牡蛎拿过来。你能比我快一倍。不管我们是不是擎天者,现在的政策就是和平至上。我会按照你说的做的。我们是八岁的时候遇见的,八年后,把你们家族可敬的孩子们带到盟约之树下吧。”

她转身拿牡蛎,但是我犹豫了。

“菲,还有没有别的要说的?我怎样才能让奈尔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

菲脸上的皱纹加深了,但眼神有光。

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睿智。不是孩子的眼睛。

“对她好些。要温柔。如果你自己伤害了她,那保护她不受世界的伤害又有什么用呢?”

我和她一起拿完牡蛎,便游回岸边,跑回了绿山坡,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发现自己在担心孩子。

孩子很好,正在睡着。

但是在我离开的时候,哑巴劳作者,也就是现在的恒耀者,杀掉了我的狗——暗影,还把它的尸体像地毯一样铺在我的脚边。

“他对孩子有威胁。”擎天者冷漠地解释,“劳作者只能割断他的喉咙,别无选择。他就是为杀戮而生的。”

我瞥了一眼奈尔入睡的地方,尘土里并没有猎犬的脚印。我感到一阵空虚。暗影是我童年生活的余烬,此时已经变得冰冷。

朝杖者的尸体也冷了。

我掩饰了自己的悲哀。

新的朝杖者——我曾经的朋友恒耀者,此时正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她现在不是劳作者了。”我指了指目露凶光的哑巴,“她是恒耀者。你才是劳作者。你们两个,现在跟我来,我有活儿让你们做。”

我带着这两个密谋杀犬的人来到了训犬地道,黑色的石岛伫立在干涸的河道中心。

他们现在还不能杀我。六个月内,我都得给孩子喂奶,他们还需要我。我们没有任何能喂奶的猎犬,只有我能喂奶。

他们以后也杀不了我。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我希望你刚刚是去殺卡卡维家族的那个孩子了。”刚刚成为劳作者的那个人说,“但是我早就知道,你会空手而归的。”

“和平至上。”我尖锐而激烈地说,“现在的城邦政策就是保卫和平。杀戮已经没用了,边界线已经敲定了。”

“并没有。”劳作者喊道。但在她发出更多的抗议之前,我在她背后一推,她就跌到了干涸的河床中,摔了个脚朝天。我现在能对她动手了,这种新的力量澎湃激昂,让我迷醉。她欺负我这么长时间,就是想要这个结果吧?

但一想到我自己,或者其他人,都可以霸凌我的孩子,我清醒过来。

要温柔。这是菲的建议。

“在这里往下挖,挖到泉水那里为止。你知道泉水在哪里,并不远。我们的朝杖者用陶土烧制河床,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恒耀者冲我呲着牙齿,就像被猎犬的灵魂附身了一般。

“这样河床会发大水。”劳作者从地上爬起来,面对我提出反对意见,“我们就没法对猎犬进行秘密训练了。大嘴的坟墓也会被淹。”

“我希望河道里有水。”我坚持己见,“这是命令。开始吧。我要去喂孩子了。”

我回来的时候,北方的泉水已经灌进了河道。水很浅,刚到脚踝那么深。

“水得淹到这里才行。”我用左臂抱着孩子,右手则在南面洞口的墙上划了一条斜线。

“水也太深了吧。”劳作者没好气地说,“都没过我们头顶了。”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这样我睡在黑色的石岛上才能高枕无忧。

只有我会游泳。

地道入口处传来朝杖者的抱怨。“如果下大雨,水位会比我们想象的还高。我们的新擎天者有可能在睡梦中淹死。孩子不能在这样危险的地方长大。”

我死死盯住她。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已经深受其害了。

太阳总会下山,卡卡维家族的传颂者曾经这么说过。

我挤出一个微笑。

“朝杖者是对的。奈尔不能睡在这里。她可以和你待在一起,朝杖者。你要好好保护我们的未来。”

但是未来永远不会如期而来。

奈尔刚过八岁,泉水就干涸了。

我们以后就没有水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吓人了。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劳作者和恒耀者的诡计,他们截住了水流,看我会不会注意到水位下降。

我注意到了。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且伴随着不同程度的恐慌。除了孩子。

我不想看干涸的河床,也不想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我大步走出地道,站在绿山坡的果树下,凝视着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牲畜。早晨的阳光在它们身后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

“举高高。”孩子说,小手想要去够树上的果实,“我想吃水果。”

她喜欢水果的这个劲头,和我喜欢牡蛎差不多。我单手把她举到头上,让她穿过树枝、树叶去够果实。她的爪子还没长成,不会损伤到那些水果上的绒毛。随后我把她放到草地上,她两腿蜷曲着坐着,抱紧自己的水果,就好像它们跟牲畜一样随时会逃走似的。看她把食物啃得乱七八糟真让人入迷。

但是幸福没有维持多久。

“我们最多只能挨过几天。”劳作者干脆地说,“没有水,我们的甜草就会枯死。想养活牲畜,就必须在沼泽的边缘种植甜草。你不能再拖了。卡卡维家族的孩子今天就必须死。”

有时候我怀疑这是恒耀者的灵魂在讲话,现在她已经成了朝杖者。我试着去揣度,如果是过去的她,在这种疯狂的情况下能看到什么正面的东西。

或许她会建议从河边取水。但河里的水已经被卡什维尔的排泄物污染了。即便没有被污染,我们四个人又怎么能取到足量的水,来灌溉整个草原呢?

这是不可能的。

牲畜不会离河太近,河里有鳄鱼。鳄鱼的存在,也是我们这些合奎家族的人不会游泳的原因。

我悄悄在河道里教会了孩子游泳。我数着日子,希望能看到合奎家族的孩子与卡卡维家族的孩子见面。现在老天不开眼,泉水就要干涸了,我必须拿到卡卡维家族在沼泽边缘的那块草地,否则孩子和我们一样都得死。

“无数次你试图杀死我。”我说,看都没看劳作者一眼,“你和恒耀者。你俩现在都累了。我本可以在任何时候杀死你们,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们的人太少了。如果卡卡维家族有十个人,四个人是不够的。现在你又让我冲锋陷阵,以一当十。我们连猎犬都没有,如果我输了,就只有你们两个人能保护孩子了。”

“如果你输了,”劳作者厉声说,“孩子也用不着什么保护了。饥饿就能要了她的命!”

“那和约怎么办?从我出生起,卡卡维家族就没有攻击过我们,甚至没有报复过我们。针对家族纷争的禁令一定是认真的。”

“卡卡维家族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呀?他们要什么有什么,我们要什么没什么。我们就有个绿山坡,有个泉水,还干了。老天不开眼啊!”

恒耀者则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

她原本应该从正面的角度说一些鼓舞的话,但是她说不出来,因为她自己的孩子把她的舌头拔掉了。

朝杖者双手各拄着一根木棍赶来。因为臀部萎缩,她只能这样走路;她的嘴里淌着鲜血和口水,因为她的牙齿烂掉了。如果我们和过去一样富有,她本可以去城里治病的。

“朝杖者,”我绝望地问,“我们家族的传说里,对泉水干涸的情况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呢?”

“没有。”她说。但是她怎么知道呢?我们的家族没有传颂者,无法传承家族的记忆与神话。我们只有离谱的身高,能让我们看到远方的危险。但泉水消失这种危险是无法预知的。朝杖者朝我走来我,抓住我的胳膊。劳作者和恒耀者退到一边,因为朝杖者身上散发着恶臭。“你并不安全,维普怀。你永远都不会安全,除非你为孩子扫除外敌,你才能消除外患,你明白吗?”

我懂了。

只有割断卡卡维家族孩子的喉咙,我才能把恒耀者的喉咙也割断。

但我讨厌割喉。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会去的。”我含糊地答应。

“去日珥市场吗?”劳作者拿买牡蛎的事情讽刺我。我真想把她捆起来,但我忍住了。卡卡维家族的人不能相互伤害。

“我会去的。等天黑以后。你们把水果摘下来,生火烘干。多割些草,趁它们还是绿色的时候把它们做成干草。殺掉那些年老的、不健康的牲畜。杀掉三分之一。”

“遵命,擎天者。”

菲在盟约之树那里等着。身边的孩子像极了我。

但是卡卡维家族的孩子的头从某一侧看去是平的。

“这是漫长的生产过程造成的。”菲解释说,“你可以把你的孩子带出来见见。我已经告诉爱雅,你们合奎家族的孩子名字叫作奈尔,她没有蹄子也没有尾巴。”

我笑了,回忆起来。

“奈尔的头是圆的,”我说,“生孩子很容易。她就那么出来了。”

“因为你们体型大嘛。”

爱雅用一双安静的大眼睛看着我。

“是的,”我说,“因为我体型大。”

“我们的擎天者不可能同意我们见面,所以我偷偷挖了个口子,把爱雅带出了地道。奈尔在哪里?她吓到了吗?是不是你们家的人说我们卡卡维家族的人很可怕呀?”

我叹了口气。

“菲,我没有把奈尔带来。我必须和你谈谈。”

菲那带着牡蛎伤痕的手动了一下,似乎要把爱雅拉到自己身边。然而她还是等我开口。

“听着。卡卡维家族的传颂者有没有告诉过你,绿山坡的泉水干涸的传说?你们家记忆的时光比我们的长,我知道的。在我们定居在绿山坡以前,你们就住在牡蛎滩了。”

我还有一句心里话没有说出来:你撒了谎。关于边界线在哪里,你撒了谎。

“哦,维普怀,神之眼啊。你们的泉水是不是真的干了?”

我没法接受她的同情。

“菲,那些神话,”我不耐烦地说,“你听说过吗?”

“没有。”

所有的空气都从肺泡里跑了出去,我瘫倚在树干上。

以前我的家人没办法的时候,菲总有办法。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的爪子刻进身边湿润的泥土里。我握紧拳头,攥起肥沃的土壤。

“这样的话,我需要这块地。”我声音嘶哑,“我得用它来种植甜草。只有这样,我们的牲畜才能活下去。”

前一秒,菲还在我的身边,轻轻抚摸我的额头,下一秒,她就猛然退后几步。我听到她的孩子爱雅从剑齿草上跑过,一头扎进池塘中。这也是二十年以前,菲躲避我们擎天者的逃跑路线。

“我不能给你。”菲说。

“不给吗?”其实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让爱雅逃走。我不像擎天者,我是来谈判的。

“这个沼泽会出产一种小鱼。”菲说,“它们长大之后就会游到卡卡维的浅滩上,卡卡维家族的人没有牡蛎可吃的时候,就得靠它们了。你还记得我当上擎天者那一年的洪水吗?”

“我记得。”我傻傻地说。

“如果没有这些鱼,我们那一年就死了。我们也需要这块地。”

“但我们现在要饿死了,菲。”

“合奎家族的人饿死总比卡卡维人饿死好。”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童年好友竟然说出这种话。她曾经给我那么好吃的牡蛎。

“是吗?”我低头看着她,逼视着,“你们的体型那么小,能吃多少东西呢?”

“你体型太大了,”菲温柔地说,“你吃得太多。我们不能再和你分享牡蛎了。维普怀。”

我血脉偾张,肌肉鼓了起来。就好像我再次戴上了那顶石制头盔。只不过这次它不戴在我的头上。

而是戴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挨饿。

菲教过我寻找牡蛎的方法。

水。

我下水了。

我跟在敌人卡卡维家族身后游了起来,我划水更有力,每一下都能游出更远的距离。

“回来!”我喊道,“我不会伤害你。我是来谈判的!”

但是卡卡维的擎天者听到的意思是:他们的孩子就在我的股掌之中。我不可能把菲的孙子带回绿山坡。恒耀者和劳作者肯定会把它的喉咙割断。她们就喜欢割喉。

但我不喜欢。

我不会割喉的。

我希望卡卡维的擎天者不知道割喉的事。我们两个家族之间可以达成交易。用孩子换食物。谁也不需要死。

我站在池塘旁边的泥地上,没有找到孩子。我怎么能对一个拔腿就跑的孩子发脾气呢?但无论如何,我是有点生气了。

“离她远点!”菲嚷道,从长着剑齿草的岸边跑过来,“她吓坏了,现在藏在水里。你待在这儿她是不会露头的。离开这儿!”

我用脚探索着四周的河床,感觉到了一些沉入河底的树干和树枝。孩子肯定正抓着这些枝干。我开始挖土里的树枝,突然摸到另一只爪子。菲抓住了我,想把我拉到一边。但她拉不動我。她甚至还没有我的胳膊那么高,脚够不到地面,必须踩水。

“回到岸上去!”她叫道。

我别无选择,只能低头照办。我在想些什么呢?我不该抓孩子当人质。

一切都结束了。

我辜负了奈尔。

我无法忍受自己变成母亲那样的人,所以我去找她的敌人。尽管我的友谊、我的特立独行和我的名字让我拥有了独特的身份,但这儿不是孤独巨人对抗团结家族的地方。

卡卡维家族拥有一切,如今也会夺去绿山坡。

“和约。”这个词带着苦味。我拉上靴子,站在剑齿草中,“和约背叛了合奎人。我们两人的友谊把我的家族害得好苦。”

菲甚至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爱雅,你在哪里?爱雅,快出来啊!”

池塘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行动迟缓的身影,我想,这是因为卡卡维家族的孩子不善于游泳,她游不动。

接着我惊恐地意识到,她这是淹着了。

她在树根下待了太长时间。

被吓死了。

“不!”菲叫了起来,冲进泥浆,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轻轻抱在怀里。

月光照在死去孩子的面容上。

我的心柔软下来,然后碎掉了。因为爱雅和我的孩子长得一样。

“神之眼啊。”我叹息道。

菲双手轻轻捧起那张她深爱的脸。

“菲!”我远远地朝她喊道,“她不是我杀的!这是她自己的错!她待在水下的时间太长了!”

“你是一个巨兽——”

“我碰都没碰——”

“一个怪物!”

“我是猎犬吗?我有犬齿吗?我长毛吗——”

“你是合奎家族的擎天者,维普怀。”她喊道,“如果你没去追她,她或许还活着。这就是你无可回避的责任。我会上报,我会告诉统治者你就是凶手。你的家族别想待在那块地上了。你想隐瞒这件事,就把我也杀了。动手吧!”

是的,我是个擎天者。我的步幅很大,我可以一直奔跑。

但我却逃不掉这场悲剧。领土对我来说没用了。我本该早早离开那里,或者谨记家族教给我的教训。

“我不能杀你。”擎天者不在这里,但她又在这里。她就住在我的身体里。无论我选择反抗还是服从,她都会训练我,就像训练撕咬者和战士一样。每当我把牲畜赶上石头砧板,面对杀戮迟疑不决时,她都会对我实施惩罚。她的影子笼罩着我,敦促着我,恨着我。

但即便是她,也无法训练我杀死我最好的朋友。

即使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杀了,也不行。

“不能杀?为什么?”菲又哭又笑,看看我,又看看天上的那些月亮,一边抽泣一边咒骂。

她把爱雅的尸体拖入剑齿草中,扑在她身上,抹着眼泪。

我不能走。我不能把奈尔留给劳作者和恒耀者,在我们饿死之前,或者在政府专员到来之前,任何时候都不行。哪怕刚刚我离开她只有几个小时,我也感到很痛苦。

我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擎天者啊。

长到极限身高并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我成为擎天者之后,却开始质疑自己做出的决策。

我长到合适的身高了吗?孕育下一代的时机是对的吗?

我的决策对家族来说是最有利的吗?还是说,政府官员会把我们赶离绿山坡,我们要么全都饿死,要么成为在卡什维尔乞食的奴隶?

或许没有新的家族会来了。没有泉水,绿山坡可能将无法供养一整个家族。而我那美丽纯洁的孩子,将会在地震中死在坍塌的地道里。

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她不会被卡卡维人杀死,不会有人拿着牡蛎刀,冲上绿山坡,割断我们那群猎犬的喉咙。

我们没有猎犬了。卡卡维家族也不存在了。不管是不是意外,这都是因为我。

两个家族都终结了。两轮月亮即将落下。

我本可以长到能够到星星那么高,然后再长大成人,当然这都是废话了。

河道不够深,不能保护我。

于是,我回到绿山坡之后,把成了哑巴的恒耀者杀死在了睡梦中。

她醒了过来,流着血,颤抖着,但我选择径直离开,任她自生自灭。

我见到了劳作者,她站在地道的更深处,在朝杖者和孩子睡觉的地方旁边。死亡的气息让劳作者脸上露出微笑。

我又对她行了个礼,血淋淋的爪子迅速戳进她的下巴。她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就像恒耀者那样死去了,只不过死得更慢。她想要抓住我,把我杀了,但我往后一退,轻松摆脱了她。

我又退了一步。

再退了一步。

最后,她那股邪劲散去,嘴唇一张一合,最终松弛下来。

“我杀了卡卡维家族的孩子。”我对她四肢摊开的尸体说道。

她流露出胜利的神色,随后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我没有清理现场,也没有叫醒朝杖者。我太累了。

我在劳作者身旁躺了下来。如果猎食者或者卡卡维家族的人来找我们算账,那就随缘吧。

不久,我被朝杖者叫醒。

“现在谁来干活呢?”她叫了起来,“我们想从河边运水过来,得要更多的人手。”

“还要干什么活呢?”我反问,“牲畜有干草吃,不需要挪窝了。水果已经存起来了。我们有吃的。等等看,万一河水能涨回来。你想说什么,绝望,或者充满希望,都可以。现在你既是恒耀者又是朝杖者,我既是劳作者又是擎天者。”

我走进卧室,把孩子抱在血淋淋的胳膊上。我屈膝在地,和她一同爬出去,来到户外。尽管内心五味杂陈,但看到阳光染红孩子的双颊,我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微笑。她醒了,快速眨着眼睛,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她问道,“擎天者,從出生那天起你就从没带我来过外面。”

我想到菲偷偷带着卡卡维家族的孩子溜到外面,喉咙有些哽咽。

“我们现在可以在户外生活了。”我不会再回到绿山坡了。让时间和渐渐倾颓的地道把恒耀者和劳作者就地埋葬吧。

“如果下雨怎么办?”孩子打着哈欠,强打精神,盘着腿坐在我旁边。

“如果下雨,合奎家族的人就得救了。”我说。但没有下雨。

甜草枯萎了。

牲畜迅速消瘦,最后猎犬甚至都不愿意看它们一眼。我杀掉最后一头牲畜,把肉熏制起来。

然而我那只有三个成员的家庭和睦又幸福。我早些年就应该把恒耀者和劳作者杀掉的。

在卡卡维家族的孩子淹死之后的三十三天后,三位政府官员和十三名士兵来到了绿山坡。

尽管他们很明显是来找事的,奈尔还是给他们端来了果脯。那些肌肉发达的士兵穿着的淡紫色长袍、镀金靴子和带着的羽毛面具让她惊叹。

朝杖者撑着一对木棒,红肿的、开裂的嘴唇致了欢迎辞。作为擎天者,我低下头,让官方的发言人把一瓶来自卡什维尔的雨水倒在我的皇冠上。

“绿山林被收回了吗?”我问道。态度如同我的母亲一样冷漠。没有虚情假意。

而是明显敌意。

“没有。”官员说道,但希望在她的下一句话破灭了,“你的孩子会去卡卡维家族,由他们收养。”

“收养?”我琢磨这个词的含义,“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孩子死了,你们的孩子得去接他的班。根据我们的记录,合奎家族和卡卡维家族曾经是姐妹关系。”

“姐妹?”

“四十代人以前,你们的祖先同是卡什维尔家族的后裔。直到今天,你们的血缘仍然非常接近。卡卡维的擎天者愿意接受妥协。”

“不行。”这句话脱口而出。朝杖者喘了口气。官员咧嘴一笑。

因为我还没考虑清楚。

“我明白了。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被杀死。”

十三个士兵齐刷刷举起了镀金的长矛。

“不要!”朝杖者乞求道,在我面前缩成一团。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恒耀者,我唯一的避风港,而现在,她血淋淋的嘴唇哭泣着、乞求着。“维普怀,让他们把奈尔送去卡卡维家族吧。最睿智、最高贵的擎天者,让她活下来吧!”

奈尔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哭了起来。

但她当然必须去牡蛎滩,那里是我童年的游乐场。如果她成了卡卡维家族的孩子,她就会有一个传颂者,一位授业者,还有一位对合奎的血缘知之甚详的劳作者。菲也会像爱爱雅一样爱奈尔。

她可以想吃多少牡蛎,就吃多少牡蛎。

神之眼啊。

如果没有家族取代合奎,奈尔还能把绿山坡拿去,作为她的遗产。那些果树能活,只要没有牲畜喝那泉水,泉水就能渗出足够的死水,果树就能得到浇灌。

“孩子,把眼泪擦干。”我轻柔地说,“跟这些人走吧。我不是你的擎天者了。卡卡维家族的擎天者现在是你的擎天者。从现在起,你就是卡卡维家族的孩子了。”

奈尔皱起眉头,表情由愤怒变为受伤。我转过身,挽起朝杖者的手臂,用肩膀承担起她的重量,不愿意再看奈尔流露出更多情绪。

“穿上靴子。”我回头说,“靴子能保护你的脚不受剑齿草的伤害。”

她很快就不是孩子了。卡卡维家族的人都是矮个子。她生孩子要费一番力气,在这方面我没什么能帮她的。

“来吧,朝杖者。”我喃喃地说,“没有水,绿山坡可能也得归卡卡维家族了。我会去挖矿,虽然身高过高。是时候去卡什维尔的领土冒险了。”

我们一同走下绿山坡,太阳在我们高高的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为我们指引道路。

责任编辑:贾 钦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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