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井洞路边澡堂的按摩女
作者 [美]伊莎贝尔·J.金 翻译 / 崔龚荣秀
发表于 2023年4月

伊莎贝尔·J.金是一位韩裔美国科幻、奇幻作家,目前居住在纽约。她多才多艺,平时还会撰写推理小说,当播客联合主持人,从事律师工作,甚至还搞艺术创作。她的小说刊登在《克拉克世界》《光速》《无垠天空之下》等杂志,作品曾出现在2021年轨迹奖推荐阅读书单里,同年还获得了杰克逊文学奖。

金珍娜已经在文井洞路澡堂工作了六年。她擦洗过大浴室的瓷砖,当过卖袋装洗发水、烤鸡蛋和冷饮的柜员。珍娜现在的职位是按摩师,算不上有多光鲜。

珍娜穿着旧内衣站在那里,把未来从女人们的皮肤上搓下来。她们的鳞片掉在地板上。女人们坐起来,红彤彤的身体滑溜溜的。

你不可能看得到那些鳞片,除非你学会去看。一旦明白要怎么看,你就不可能忽视它们的存在。半透明的鳞片五光十色、熠熠生辉,看上去十分美丽,美丽得有些不真实——它们是有形生命体的蝶蛹,束缚着它们所附着的主体的行动。若是不再透明了,鳞片就没法再搓掉。

用粗糙的毛巾搓掉未成熟的鳞片——这件事给人带来奇异的满足。掉在湿地板上的一瞬间,它们就会溶解,消失不见。

珍娜的手指总是皱皱巴巴。哪怕她擦干双手,还在皮肤上涂了厚厚一层乳液,那些褶皱也得花好几个小时才能消退。她女儿喜欢用胖乎乎的手指抚摸它们。

“你长大之后也会这样。”珍娜对女儿说。她们一起看着儿童动画片,女儿坐在她腿上。玉冰把自己的手压在珍娜手上,珍娜用手掌裹住玉冰的小手。

覆盖在玉冰皮肤上的鳞片发出细弱的微光,与镶嵌在珍娜手背那些近乎不透明的鳞片形成鲜明对比。它们像亮晶晶的小鹅卵石,顺着她的手臂往上蔓延。有时候珍娜会在浴室里搓掉一些,看着它们融化在水槽里。鳞片要花几天时间才会重新长出来,变得色泽浅淡、近乎透明。搓掉它们能让珍娜内心轻松,仿佛甩掉了什么似的——哪怕她依旧还长着大部分鳞片。

“我永远也长不大。”玉冰说。珍娜在女儿头上落下一枚吻,内心想着:有多少小女孩带着同样的自信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又有多少小女孩住在被她搓掉鳞片的女人的身体里。

按摩台上总有珍娜的常客。有位老太太每两周来一次,每次都要把全天下的事都抱怨一遍。有位血液循环不良的办公室丽人,双脚冰冷到珍娜这辈子前所未见。珍娜有跟她推荐过一些中药,可那办公室女士从来听不进去。还有李仁贞,她拥有让人们愿意花钱才能得到的好身材,双手却因为尼古丁而抖个不停。

“嗨,珍娜,”仁贞说,“和上周一样,谢谢。”

珍娜用手示意她坐到按摩台上去。仁贞滑上按摩台,转过身来。仁贞是那种总想改变自己未来的人;她身上覆盖的鳞片密密麻麻,就像蛇皮一样。有时候珍娜也想知道仁贞能不能看到它们,因为这个女人极其热衷于把自己的四肢搓得通红。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仁贞把珍娜当朋友。

“我在考虑辞职的事。”仁贞说。

“又来?”

“又来?什么意思?”

“你把上一份工作也辞了——是什么来着,美发?——给那家化妆品店打工。”

“美发很无聊!一切都很无聊!我本来以为卖化妆品会很有意思,结果证明卖化妆品和卖其他东西都没什么区别。”

“当然和其他东西没区别,它也只是产品。”珍娜说。

“我只是在想……”仁贞若有所思,说话声音渐小。“嘿,你觉得你的工作怎么样?”

“你不会想做我这份工作的。”珍娜一边说,一边搓拭仁贞背部下方一块极顽固的鳞片。因为太过用力,她的胳膊开始酸痛起来。

“是吗,可你不是挺喜欢的?”

珍娜顿了顿,伸直身子,拍了一把仁贞的大腿,仁贞不禁大叫起来。

“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珍娜说道,“喂,要不是能领工资,要不是我老公死了,要不是我还得养孩子,你觉得我会做这份工作?”

“噢。真对不起,珍娜!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仁贞嘟囔道。

“不要聊你不知道的事。”珍娜一边说,一边带着歉意揉着仁贞的大腿。几片鳞片掉落下来。

仁贞安静了下来。珍娜专注着把剩下的鳞片从仁贞背上搓下来。莲蓬头和假瀑布的流水声逐渐消失在背景中。

仁贞道:“这工作一定有让你喜欢的地方。”珍娜叹了口气。仁贞真是个究极乐观主义者。

“嗯,它确实能让你用新视角看待人類身体。”说着,珍娜从仁贞皮肤上搓下最后一块鳞片。

“唔。”仁贞应答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吧。我决定了,我要辞掉化妆店的工作。”

在澡堂工作几个月之后,珍娜变得能看见鳞片了。那段时间一度比较艰难。她很感激能在澡堂落脚;不光是因为丈夫去世,还有随之而来的诸多更为令人烦心的连锁反应。但搓澡是项体力活,而珍娜已经从一名高中生变成大学辍学生,又成了家庭主妇。她调整着状态:打扫澡堂,照顾女儿,在自己酸痛的四肢上敷满药膏,给皮肤的水泡绑上防水绷带。她要求承担更多工作职责。

澡堂老板兼管理人康云娜点着头,对她说道:“我就知道,给你机会准没错。”她告诉珍娜,有一名按摩师准备要退休了。于是,珍娜学会了如何把身体搓磨得熨熨帖帖。

最初几个月里,云娜偶尔会在身边和她一起工作。珍娜觉得很奇怪,因为作为整个澡堂的老板,这些时间段里她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云娜会看似随意地说:“这名客人我来处理”,然后挥手招呼那女客来她的按摩台。云娜选择的顾客似乎没什么共同点,而她也同手法样麻利地搓洗这些人的死皮,跟服务别的客人没什么区别。珍娜看着云娜工作,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除了她的老板、粗糙的毛巾还有皮肤之外,她一无所获。

之后的某天下午,珍娜发现一位顾客的手臂有光亮闪过。她寻思那可能是某种身体闪粉,或是光线在湿漉漉的身体上施展的小伎俩。又过了一个星期,云娜擦洗顾客身体时,她看到了鳞片飞迸划出的完美曲线。那些鳞片在湿地板上溶化,亮闪闪的,让珍娜老忍不住低头看。

等珍娜再次抬起头,云娜——如今的她身上似乎覆盖着半透明的绿色彩虹——正从身后看着她。珍娜脸上一定流露出了某种惊讶的神情,因为云娜扬起眉毛、翘起下巴,示意珍娜环视浴室。

珍娜瞥了一眼其他正在洗头或是泡澡的女人,诧异地发现澡堂里近四分之三的女人都长着类似的、色泽与透明度各有不同的闪亮鳞片。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手背上覆盖着半透明的蓝色。

“这是……”

“你能看见它们,对吧?”云娜截断话头,“我们下班后再聊。”

珍娜只是点点头,不敢相信这居然并非幻觉。云娜关着门在办公室里向她解释时,那些鳞片也从未从珍娜的视线中消失。

鳞片是选择固化后的结果。有些人的鳞片比其他人多——他们的世界或许不太宽容,要么是他们的性格不够灵活。每个人都会长出鳞片,最终也都会变得不再透明。到那时候,只有手动干预才能让这个人摆脱他们不想要的未来,让他们发生改变。

“不要问我为什么你能看到它们,”下班后,云娜在办公室说,“也许是因为澡堂被诅咒了。”

“澡堂被诅咒了?”

“好吧,没有被诅咒,”云娜道,“只是按摩师的岗位被诅咒了。”

从那以后,云娜的人生轨迹就像切线般脱离了轨道。这份工作的肉体特性与某种宇宙敏感性、针灸疗法的穴位点和经络息息相关。云娜曾经也很怀疑,但“鳞片和选择之间百分之百有关系,这大大增加了这份工作的趣味性,所以你能看到它们是件好事,珍娜。”

“你尽最大的努力来判断搓掉谁的鳞片吧,”云娜最后说道,“你能看得出人们什么时候对自己的生活满意,什么时候不满意。”

“你确定吗?”珍娜皱着眉头问。

云娜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你要是担心的话,就把每个来按摩的顾客的鳞片都搓掉。反正他们躺下来做按摩一定是因为压力很大,需要换换环境。”

她们既没聊珍娜手臂上的鳞片,也没聊蔓延在云娜脖颈上的鳞片。珍娜勤劳地搓掉了每一位躺在她按摩台的顾客身上的鳞片。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最负责任的选择。不过,在顾客浑然不觉的时候搓掉她们的未来——这事让她觉得自己很强大。

有时候,珍娜也幻想着真的拿块粗糙的毛巾进去把自己身上的鳞片都搓掉。如果她搓洗得足够深入,也许就不再是玉冰的母亲,做决定的时候也不用总是想着玉冰;那她可能会对玉冰很糟糕——玉冰是个意外,是奉子婚姻,是迫不得已——但玉冰的名字寓意是“美丽”。

这些都是不可见人的丑恶想法,珍娜以此为耻。这就是为何她约束自己,每次只从皮肤上拔掉几块鳞片;也是为何她约束自己只搓掉顾客身上的鳞片。珍娜很害怕,不知道一旦有了选择她会做什么。还是按兵不动为妙。

学校放假的时候,珍娜带玉冰去了澡堂。她带来了玉冰的草莓味洗发水,玉冰也带着她的美人鱼芭比娃娃。珍娜用柔软的毛巾帮玉冰擦洗,玉冰则不情愿地扭来扭去。

“你得洗干净才能进浴池,”珍娜告诉女儿。能先客人一步在浴室里玩,总让玉冰兴奋不已。

“我不脏。”玉冰抗议道。珍娜给她打完肥皂,让她在进浴池前先冲洗一下;没错,芭比娃娃也得冲洗一番。玉冰站在莲蓬头下,珍娜则在澡堂开门前擦拭按摩台和石盆。或许更称职的母亲会把玉冰盯得更紧,或许她们会更有钱,能请个保姆。珍娜在附近的公共泳池教玉冰狗刨,也总是跟玉冰强调不要在湿瓷砖上乱跑。

她用眼角余光看着玉冰拿起芭比娃娃滑入冷水浴池,在水里踢来踢去。玉冰看上去很开心。哪怕從澡堂另一头,珍娜也能看到玉冰扑腾时皮肤鳞片上细微的闪光。她看起来就像一条小鱼苗。

曾几何时,珍娜希望能从生活里获得许多东西。她想上一所好大学,接着想要一段幸福的婚姻;而现在她想每个月付完房租、水电费和伙食费后还能有足够的余钱。她想要更好的工作;她想让玉冰拥有珍娜曾经放弃的机会,因为她当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知道,自己的顾客坐在按摩台上时想要的是什么。她们对珍娜在做的事情浑然不知。搓掉鳞片并不是魔法,只是体力劳动的副产品。重新拥有改变的能力并不一定意味着那位女性就会改变,或是她们想要改变。珍娜认为,总的来说,她在这世界上基本保持中立。她不够了解来搓澡的那些女人,也说不准自己做的是不是好事。珍娜有时会根据一个女人来按摩的规律进行推测:如果这女人想要让自己感到疼痛、感到皮肤剥落的按摩,那么她应当是一个想要改变的女人,一个想要相信自我更新带来的内在优势的女人。

在澡堂工作的第六年过半时,云娜让珍娜晚点下班。珍娜的心一沉:是啊,她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六年,可是经济不景气,她的好运肯定到头了。云娜一定是要解雇她。珍娜只有半个大学学位,日程安排又都围着女儿打转,要找份新工作无疑是一场噩梦。

珍娜走进经理办公室,双手紧握,好控制住颤抖的双手。云娜冲她微笑着。多年过去,云娜的鳞片已经变暗,成了近乎不透明的祖母绿,就像一件非常奇异的彩色夹克。

“你不要再拔取鳞片了,”云娜说,“你身上颜色东一块西一块的。”

“没人能看见它们。”

“我能看见,”云娜说着,摇了摇头,“对了,珍娜,你在这里开心吗?”

“开心。”珍娜很快回答。老板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能给别的答案。

“那就别再拔你的鳞片了,”云娜说,“我有个提议。”

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珍娜心头。“所以,你不打算开除我?”

云娜忍俊不禁,“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我们最努力的那位员工。我是问你想不想升职。我一直在做这门营生,自从我丈夫死了之后——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你知道吗?”

珍娜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云娜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

“如果我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再过不了多久我就走不掉了。看看这玩意儿的颜色。”云娜指着胳膊上覆盖的亮晶晶的绿色鳞片,“所以我才有了这个提议。你把这些从我身上搓下来,我把澡堂交给你打理。”

“我——”珍娜只说了一个字,就把剩下的“不想永远在这里工作”那部分句子咽了下去。云娜微笑着,仿佛她能听到珍娜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考虑一下吧,珍娜,”云娜说,“这是个好机会。有的生活还要更糟糕呢。”

那你为什么不干。珍娜想了想,却没说出口。她只是对云娜说:谢谢你,我会认真考虑这个提议,便去学校接女儿放学了。

这事让珍娜心神不宁到甚至没办法做饭,于是带女儿去乐天利1吃饭。云娜的提议像石头一样在她脑海里不停翻滾。玉冰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只顾着给鸡块蘸番茄酱。

“你长大后要做什么?”珍娜问女儿。

“奥运会游泳运动员,”玉冰说,“或者宇航员。不然我就去澡堂整天卖零食,边卖边吃。”

“你从哪里知道奥运会的?”珍娜问,惊讶地从自顾自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毕竟,玉冰才六岁半。

“从学校,”玉冰说,“我们学世界文化的时候。”

珍娜不知道对一年级的小学生而言世界文化意味着什么。玉冰把三根薯条塞进嘴里,珍娜揩去玉冰脸颊上的番茄酱,后者的皮肤仍然和婴儿肌肤一样柔软。珍娜全神贯注时,她能感觉到上面覆盖着鳞片的痕迹,但它们还只是某个具体未来的一丝耳语。

她不知道为什么玉冰已经有了鳞片。珍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的错,也许她的抚养方式让玉冰觉得无法改变。有时候,珍娜恨不得把女儿搓成最原始的样子。

“我不能接受这份工作,”第二天早上,珍娜走进云娜的办公室说,“我真的很感激这个机会,但我不能接手经营澡堂。你得问问别人。”

云娜放下咖啡纸杯。“这可不是我期待的答案。到底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这责任太大了。”

“你是我最负责任的员工。换个理由。”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得照顾玉冰。”

“继续带着玉冰和你一起工作——这都是你经营的地方了。还有吗?”

“我都没有大学学位,怎么能管理这个地方?”

“这里的每一个岗位你都已经做过了。你现在只是在找借口——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想一辈子都在这里工作,云娜!”

云娜笑了起来。“就这些?先经营几年,存点钱,再训练别人接手、卖给新人。看在上帝的份上,珍娜,这又不是判死刑——这是个商机!”

“我知道,”珍娜说,“但我不行。我就是不能。”

“哦,就像你不把这些刮下来我就不能走一样?”云娜说着,指着自己的鳞片。

珍娜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明白了,好吗?”云娜的声音更为柔和了些,“我无法构想出离开的情景,但是我可以想象我构想着离开的情景,我喜欢这个想法。考虑考虑吧,在我的鳞片变得不透明之前,我的提议都依然有效。我不想在这个地方还没有主人的时候就离开。”

那天下午,仁贞来了澡堂,当时才两点。珍娜的胳膊又酸又累。淌进冷水池的人造瀑布,热水浴缸里冒着的水泡,所有这些都让她的紧张性头痛加剧。仁贞躺在按摩台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漫长的一周?”珍娜看着仁贞肩胛骨上纷纷滑落的鳞片。

“最漫长的一周!”说着,仁贞把头转向珍娜,“你看起来也不太好,也许你才应该躺在这儿。”

“当然,我们来交换一下位置吧。”珍娜道。仁贞笑了起来,身上的鳞片在颤抖中蜿蜒地发出“咔啦”声。珍娜开始搓洗。

“我又开始找工作了,”仁贞道,“也许我会回去做美发,也许我最终会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我相信这次会成功的,也许会。”

“我们总有一个能成。”

仁贞扭过身子盯着珍娜。“你没事吧?”

“云娜说要把澡堂给我。”

仁贞坐起身,挡开珍娜的手,指着澡堂大厅,“你的意思是这个澡堂?全给你?”

“全给我。”珍娜说,“她跟我说她厌倦了经营这家澡堂,还说她想退休。这太疯狂了,对吧?我不能接受。”

“接下来啊!多好的机会啊。”

“我从没想过会一辈子都在这里打工!”珍娜说着,嗓门高了两个八度。

“不,你不是在打工,管理与打工完全不同。”仁贞郑重其事道,“两样我都做过,所以我知道。如果你不想就别接,但我觉得你应该接受。”

“躺回去,”珍娜说。仁贞翻翻白眼,又躺了下去。珍娜疯狂地搓着仁贞左手臂肱二头肌上的鳞片。

她知道仁贞可能会有理有据地说些什么。如果珍娜是老板,那就是体面,是责任,是经济稳定。她不会再只是个按摩师,她可以再雇个按摩师。她会成为老板,会有更多钱、更多存款,更多资源给玉冰。

“我只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圈套。”

“有时候天上也会掉馅饼,珍娜。这可能是一块馅饼。”

“我已经拒绝她了,”珍娜承认道,“不过云娜没有接受。”

“可不是吗?云娜也知道你应该答应。你应该马上去跟她说,‘云娜,对不起,我不知道之前在想什么,我希望能拥有这个澡堂。’”

“我下班后会再跟她谈,好吗,仁贞?”珍娜答应着,只是为了稳住仁贞。仁贞身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有时会让人很累。这让珍娜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或者没有玉冰和去世的老公的年轻女人。

珍娜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但没有再和云娜聊这个提议。她从学校接了玉冰,两人一起走到公园。一路上玉冰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的一天。玉冰完全以自己为中心,珍娜也许不应该鼓励这种行为;但比起告诉玉冰一些重要的事,听玉冰讲自己在课间做了什么要好得多。珍娜害怕玉冰问起爸爸的那一天。

玉冰径直向游乐场走去,珍娜则坐在长凳上等待。玉冰看过来时,珍娜就微笑着挥手。玉冰微笑回应,热情洋溢地挥手,然后回头去追旁边的另一个小女孩。

珍娜懒洋洋地看着这里的其他小孩和家长。几乎所有父母的手臂上都蜿蜒缠绕着不同颜色、不同透明度的鳞片。也有些完全不透明的鳞片,不过长着鳞片的人与没鳞片的人在行为举止上并没有任何不同。父母推着孩子荡秋千,分发一盒盒的果汁。几乎公园里的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很开心。

珍娜一直很好奇她的顾客后来如何。鳞片总是会长回来,可其中一些人珍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想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的服务。她不知道她从他们皮肤上搓下的未来是否是他们想要的未来。

玉冰跑过来扑到珍娜膝上。珍娜拨开她的头发。玉冰头发开始打结,得理发了。“玩够啦?”

“玩够了!”玉冰盯着珍娜的衬衫,然后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我饿了。”

珍娜轻轻挪开玉冰,打开背包,拿出紫菜包饭,拆开包装后递给她的女儿。

“谢谢。”玉冰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了个紫菜饭团。

“慢点嚼,”说着,珍娜又掏出一个水瓶,“别噎着了。”

“如果我噎死了,你会想念我一辈子的,”说话时,玉冰嘴里塞满了东西,声音闷闷的,“你会很伤心的。”

“我会很伤心,”珍娜同意,“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我爱你。”

“我也爱你。”玉冰说着,嘴里还是塞满了东西。她又连续吞了两团紫菜包饭。

珍娜把水倒在毛巾上。“来,让我们把你的手擦干净。”

玉冰伸出双手。珍娜拧干毛巾,擦过玉冰的手掌。鳞片在阳光下微微发光。珍娜按得更重了些,又把玉冰的双手翻过来擦洗,想搓掉玉冰皮肤上近乎透明的鳞片。

“嗷,嗷。”玉冰想把手抽开。

“马上就好。”珍娜说着,紧紧托住玉冰,清洗玉冰的前臂。

“嗷,妈妈。”玉冰又埋怨起来。鳞片掉在地上,亮晶晶的小碎片融进潮湿的草地。直到女儿的双臂和双手都变得粉粉嫩嫩,珍娜才放开她。

“玉冰,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她问道。

玉冰一边沉思一边哼着什么,不成曲调,她已经习惯了大人的突发奇想和不合理的推论。“我不知道!我想当一名游泳运动员,但上周我们学了浮潜。我们能去浮潜吗?”

“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珍娜说着,莫名荒唐地感到松了口气,“去玩吧,玉冰。”

哪怕是在晾衣服、做饭、准备睡觉和洗脸的时候,珍娜都在思考。鳞片顺着她的脸颊向上蔓延,靛蓝色的小鳞片遮住了皮肤。珍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她用手搓搓下巴,鳞片像小瀑布一样泻进水槽里。然后她检查自己的脸庞,发现皮肤像生气了似的涨得通红,破坏了她匀称的脸型,但摸起来更滑嫩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些鳞片就像盔甲,是对在这片空间里生存的女人余生能做什么事情的承诺,让她不必再为那脆弱的不确定性和“假如”而忧心。

正是那些“假如”让珍娜夜不能寐。假如她把皮肤上的鳞片刮掉,同意接管澡堂,经营它一辈子,用多赚的钱给玉冰买游泳课,买漂亮衣服,买课外辅导,一切会怎样呢?假如珍娜刮掉了皮肤上的鳞片却没有接管澡堂,那怎么办?又假如,她抛弃女儿、抛弃澡堂,买一张半夜去釜山的汽车票,用鞋跟把手机踩碎,改名换姓,再也不回来呢?动身离开的幻梦令人痛苦,也令人上瘾,就像每天早上的咖啡,是嵌入每日生活的例行公事。她不禁想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与生俱来,又有多少是后天固化的。

她拿着毛巾,走进了她很少使用的淋浴间。莲蓬头喷出的水花打在擦伤的脸颊上,感觉很疼;热水冲上她背部痉挛打结的肌肉,感觉很好。

站在淋浴间里,珍娜想象不出任何美好未来。云娜想象不出离开澡堂的情形,但仍然想象着离开的可能性。仁贞想象的每一个新的未来都比前一个更加光明,因此对每个选择都无比坚定,坚定得要把它搓掉才行。珍娜想要那种乐观主义;珍娜想全心全意地爱她的女儿。她希望爱与生俱来;她希望相信未来会更光明。她无法想象自己会改变。

她把毛巾压在前臂上搓磨着,鳞片脱落,融化进流水。从一只手臂上搓掉鳞片后,她感觉没有什么变化。她小心翼翼地想着玉冰,就像戳一颗酸痛的牙齿。她觉得还爱着自己的女儿;她觉得她还是希望玉冰能上游泳课,因为玉冰会喜欢的。珍娜的胳膊被搓伤了。她再次把粗糙的毛巾盖上皮肤,然后在四肢、身躯和脸颊上到处反复搓磨,把皮肤搓得通红。洗完后,她在淋浴间气喘吁吁,热水蛰着她擦伤的皮肤,感觉很痛。

她擦干身子,吹干头发,穿上睡衣,给玉冰读了一个睡前故事。接着,她打了两个电话,睡觉前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一夜无梦。

珍娜走进空荡荡的澡堂,看到她联系过的两个女人坐在按摩区。灯光照射下,她们各自身上的鳞片像珠宝一样熠熠生辉。仁贞正在比画什么,云娜笑着。看到这一幕,珍娜微微一笑,因为这意味着她对她们性格的理解没错。

“早上好。”她说,女人们都看着她。仁贞招呼她过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大秘密?是关于你的新工作吗?哎呀——我是不是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看起來焕然一新。”云娜说着,久久地看着珍娜的身体,目光停在珍娜干净皮肤的鳞片印痕上。

“我确实感觉焕然一新,”珍娜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我有个相反的提议。云娜,你可以把澡堂交给仁贞。”

云娜盯着她,又盯着仁贞,接着回头看着珍娜。“你疯了吗?你把你所有的理智也都搓掉了吗?”

珍娜摇了摇头。“没有,听我说完。把澡堂交给仁贞,但先让我来管理,我会教仁贞怎么做这生意。她已经有了顾客服务经验、零售经验和管理经验,而且她是这里的老客户,所以她早就清楚这里的感觉。我会教导她注意事项,她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经理,只消一年时间。”

“那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仁贞问,好像于她而言,接受此事已是定局。

珍娜深吸一口气。“作为对我的支持的回报,我希望你和澡堂能在我完成学业期间予以支持。”

“没问题。”仁贞道。

“这事我还没有点头。”云娜说,但她听起来并不生气。

“如果你允许的话,”珍娜说着,轻轻鞠了一躬,微微低下头,“在你做决定之前,我想给你做你要求的按摩。”

责任编辑:龙 飞

1译者注:乐天利是属于乐天集团的连锁快餐企业。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2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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