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伊·迪恩是一位科幻、奇幻作家,目前以一名公开的自闭症作家的身份写作。她生于美国,后在香港长大,现居英国。她的一些短篇小说曾获得当地的小型奖项,并入选了英国科幻小说选集。她爱好读书、跑步和瑜伽,偶尔也会逃离城市,去偏僻的山谷游泳。
米昆动身穿越无垠的沙漠,追捕记忆窃贼。她的腰带上别着一把冰刀,以便在抓住记忆窃贼时将他冻住;背上背着一根空心权杖,用来吸取他偷走的记忆。
她在变幻莫测的沙丘上追踪他的脚步,炙热的沙子灼伤了她的赤脚。她的族人穿的鞋很特别,以刺绣装饰,用串珠制成,可以抵挡烫脚的沙漠,但米昆已经不记得那些串珠的样子,不记得那些颜色的意义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的族人。
她脑海里有几处缺失的空白,是记忆窃贼造成的缺口。在她抓住他之前,这些缺口没法填补。她很清楚——她怎么知道呢?她也不确定。一些记忆碎片仍然存在,明亮如星宿的真相在她被过蹂躏的空虚记忆里闪闪发光。此时,她正赤着脚诅咒太阳。
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看到地平线上有一块红点:一团燃烧的篝火。就算是记忆窃贼也需要休息。她低伏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穿越沙丘,最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篝火旁。窃贼正蜷缩在这片温暖的地方打盹,仍然穿着他偷来的鞋子。
一阵奇怪的疲倦感爬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追捕了记忆窃贼很多年,而且可能真的已经追捕多年。在记忆不可靠的时候,谁说得清楚过去了多少日子,多少个季节呢?当然,她觉得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或者至少不是她追踪到的第一条线索。也许运气好的话,今晚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锋。
不要等待。抓住机会!米昆向他扑去。
打盹是他的诡计;记忆窃贼一直警觉地等待着。在冰刀划过半空的瞬间,他滚向一旁,猛地跳起来,拔出一根木棍向她挥去。米昆用冰刀挡开木棍,这股沉重的力量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冰刀从手里滑落。但那把刀留下了痕迹:一阵冰霜爆裂的噼啪声贯穿他的木棍,将它劈成了一块块带着冰霜的碎片。
记忆窃贼见状,咒骂着逃走了。米昆扑向他,把他推倒在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腿上。他挣扎着把米昆踢开,一只脚狠狠踢中了她的太阳穴。她昏倒在地,感到头晕目眩,视线里只有一块胡乱踢蹬的黑点。一段感官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在一个水晶山洞里,她摔倒、昏迷在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过去多久了?
记忆窃贼滚了一圈站起身,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他在挣扎脱身之际搞丢了鞋子。米昆一边呻吟一边咒骂。她试着站起来,却只感到天旋地转,只得再次跪倒在地。
等她看得清,坐得直了,记忆窃贼已经没了踪影,只在凹凸不平的沙漠上留下了一条越来越模糊的痕迹。她无比懊恼和沮丧。触手可及。功亏一篑。不过,尽管他逃出生天,又能继续苟活一夜,她至少摧毁了他的武器。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头脑完全平静下来后,她用温暖的刀柄收回冰刀,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腰带里。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一抹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的鞋子。不,不是他的。是他从她的族人那里偷来的。或者是她的?
米昆咒骂着自己残缺不全的记忆,把鞋子举到篝火旁。皮革缝制得很专业,鞋底坚实而有弹性。刺绣让她有点困惑;串珠编织的图案看似随机,但她可以看出其制作有一定的巧思。缝针线脚太整齐,图案太精美了,不可能是随意的设计。
她的双脚因连日在滚烫而干燥的沙漠上奔跑,已经疼痛难忍,而现在也说不清这双鞋曾经属于谁。米昆便把它们穿在脚上,系紧鞋带。它们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合脚。
记忆如晨露般汇集在一起——她的父亲,手拿绣花针坐在炉火旁,正在专心致志地缝制皮革。蓝色代表水井,绿色代表绿洲,白色代表邪恶之地,红色代表狩猎场。黄色的星星代表城市。绣出的山峰层峦叠嶂。更加紧密的针脚编织出一条条淡淡的线条,标记村落的领土。沙漠无边无际,但并非未知,并非完全未知。她的族人将它大致勾勒在了鞋上。
米昆的手指滑过针脚,努力回忆父亲的面容。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的声音、一根绣花针和串珠的图案。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的记忆都已消散,这段记忆仍然萦绕在脑海里;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出现,这段记忆还在——不管怎么说,这段记忆来之不易,这是她几秒前不曾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她紧紧抓住这段回忆,正如她紧紧握着这双鞋。
沙漠的夜风冷冷吹过,身体可怕的重量压弯了她的关节。她的每一寸肌骨都疲倦到了极点,没有丝毫力气。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因为她是英雄,胜利将属于她。
没有人能做到她必须做的事。她猛地站起身子,奔跑起来,武器在她背上来回晃动。
每隔六代,干燥、无云的季节就会出现。没有雨水,只有持续不断的干旱。水井满是灰尘,房屋因酷热而坍塌,青草在龟裂的土地上枯萎,牲畜也因此死亡。老人一病不起,婴儿口吐白沫。
十八岁的你是村里最高的猎人,你不明白你的族人为什么要为季节无常而挣扎。你不明白,像你这样强壮、精明的年轻人,分明可以冒险到山里去,从深泉和凉爽的洞穴里取水。
傍晚,太陽已经下山。你寻去了哥哥文塔的房子,进去之前敲了两次门—— 一次敲醒身体,一次敲醒灵魂。
旱季当头,他没有多余的水与人分享。你们坐得很近,等白昼转入黑夜,他昏昏欲睡的头几乎快碰到你的头上。你用柔和、低沉的语调阐明来意,他若有所思地听着。文塔总是耐心倾听;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那山灵呢?”他说着,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它是一个有着黑暗力量的虚无之物,它总是在寻找、夺回它失去的颜色。如果它欺骗了你,偷走你的记忆,或者偷走你的身体,那怎么办?”
你的身体感受到一阵恐惧的战栗。这些传说人尽皆知,族人都是听着它们长大的。握住山灵的手,它就会占有、索取、吞噬你。山灵是记忆窃贼,是一口邪恶的深井,但同时——
“它无法阻止我取水,”你嗓音颤抖,话语却十分坚定,“因为只有我选择触碰它,它才能伤害我。水为生者所有,而山灵已故。我只要相信自己,无视它的诱惑,就会平安无恙。”
“但许多人都受到了它的伤害,”文塔反驳道,“所以不管它说什么,显然都是很有说服力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在每个故事里,至少有一个人屈服于山灵的话术。”
“那我就不带人和我一起去。”你抓着他的手,轻轻地握紧,“这样一来,如果我失败了,死掉的只有我。在我离开之后,你在这里照顾村落。”
他也握紧你的手,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去吧,妹妹。带上水袋,往东走,去寻找水源。”尽管疲惫和干旱让文塔日渐消瘦,他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清澈,“米昆,记住你是谁。不要握山灵的手。”
清晨,你带上空水皮,离开了村落。一群人聚在一起目送你离开,但没有人说话;几个小弟,几名族人,还有一些孩子。都是身体足以支撑他们站起来的人。一名小女孩向你挥手送别;你也挥了挥手。是时候做一名英雄了——如果你可以的话。如果你敢的话。
热浪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一里又一里地袭来。最后,纳克鲁斯山脉横亘在眼前:一条横贯南北的山脊,切断了向东的道路。
身患绝症或年事已高的人会来到这里,在岩石间度过他们最后的时光。那些在家里死去的人会被抬到很远的地方,睡在大自然这个巨人的脚下,直到他们的颜色被土地吸收殆尽,穿行于树根和石头,通过土壤化成雨水,滋养生者。
生者继续生活,亡者入土为安。
但不是所有亡者都能得到安息。山灵游荡、徘徊在洞穴里,捕捉生命的迹象。它们是冰冷而空洞的东西,只要能找到颜色,就会吸走它。它们渴望回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有些变得强大起来,掌握了扭曲世界的办法和手段。
特别是其中一种山灵,一直通过欺骗和谎言,从无畏的来访者身上窃取色彩,以保持自己黑暗的生命力。山灵就是这样:你必须时刻警惕它。
这里是亡者安息的地方,也是山灵居住的地方。
这里也是有静水的地方。
你开始向上攀登,踏上满是碎岩和巨石的蜿蜒小路。向上的道路,人骨、大腿和手臂随处可见,还有一节节脊椎深陷在干燥的土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