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 张小冉
发表于 2023年4月

外貌的缺陷,是一道缓慢自愈,又在他人的目光下不断撕裂的伤口。

教师资格证笔试通过,面试前需要体检。医生对着我上下打量一番,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情况?”

我心里一沉:“小时候被火烧伤过。”

医生迟疑了下,让我去外面等候。我点点头,默默退出检查室。

我撒了谎,下意识地用异形的双手拍拍胸口,深呼吸。我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的模样:脸上密布粉红色斑点,嘴唇很薄,鼻子尖,面部僵硬,表情呆滞,像戴了一副天然的面具。

从小,我就渴望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这能帮助我在一些事情上主持正义。但刚才的举动违背了我的初衷。

所有考生检查完毕,我再次走进检查室,鼓起勇气主动承认:“我得了硬皮病。这是一种罕见病。我一直在积极接受治疗,只是没有遇到能彻底将我治愈的那个医生……我会越来越好的。”

女医生拿不定主意,带我去找院长。听说情况后,院长一脸怀疑,粗声粗气地打断我:“你的脸和手已经变形了,这样的形象太吓人了,学生会害怕的。”

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苛刻,他又说:“你可以去办一个残疾证,让残联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以后,就不要抱有其他期待和想法了。”

这句安抚比刚才的攻击还要刺耳,轻易摧毁我建设了26年的自信心。

1998年,八岁的我双手莫名红肿。母亲认为我长冻疮了,没有太在意。

夏天来临,情况没有半点缓解。只要用凉水洗手,双手会发白,甚至呈现紫色,还会伴随强烈的刺痛麻木感,疼痛感蔓延到双脚,我时常痛到大哭。

父亲是兽医,职业习惯让他捕捉到我的异常,带我到县城的医院就诊。医生没有查明病因,父亲连夜带我去西安的医院。

门诊根据我的症状,初步认为我患上了系统性硬皮病。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以皮肤和内脏器官纤维化(皮肤和内脏变硬)为特征。高发人群通常是25岁至55岁的女性,而我当时才八九岁。

住院后,医生在我的左前臂取了一块组织做病理检验。那时我住在儿童住院部。夜晚,住院部不允许男性家属陪同,父亲只能整夜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看护。

头一回住院的我感觉新鲜又害怕。我不敢睡觉,隔一会儿就对着窗户喊一声:“爸爸!”父亲总是第一时间回应我:“小嫒,老汉儿在哈,莫怕。”父亲身高只有1.66米,得踮起脚尖,才能透过走廊窗户下方的边缘看到病床上的我。看着他的头顶在窗口边缘起起伏伏,我在浓厚的安全感中安心睡去。

没多久,我们拿到确诊结果。医生向父亲交代注意事项,不要让我劳累、生气和剧烈运动。我坐在一边听着,心里很开心,认为家人以后都会顺着我了。

在医院治疗的那个月,也是病情的发展期。我双脚疼痛加剧,全身肌肤紧绷、发硬、发亮,胸前开始扩散大面积的白斑。

但由于父亲的陪伴,在西安住院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父亲擅长与人打交道,迅速和很多病友成为朋友。他用小本子记下病友家中的座机号码,方便以后交流病情信息。他还向同病房的家属学到一门技艺——用废弃输液管编织鸟、小狗等小动物,将这作为我每一次坚强治疗的奖赏。每天我都格外期待输液快点结束,就可以收获本次治疗的战利品了。

一个月后,我出院回到家中。父亲办理了停薪留职,妈妈全职在家,齐心带我四处求医。

那时,我得病的消息在镇上不胫而走。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罕见病”“硬皮病”,还以为我得了和白血病、癌症类似的疑难杂症。

回学校不久,我被一个胖女生踩了一脚,硬皮病肌肤没有弹性,脚趾上有了伤口。住院一个月后,我返回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十分惊讶。他们以为我去看病,就“回不来”了,我的课桌和板凳已经被老师搬到储物室。

储物室没有窗户,光线很暗,在杂物中寻到我的桌椅时,桌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

复课后,我时常请假奔走在各大医院,但病情依旧在发展。我的身体日渐消瘦,手指渐渐不能完全伸直、握拳,无法抓握、捡起细小的东西。写作业时,握笔时间太长,手指手腕关节会僵硬疼痛。

最难挨的是四肢溃疡,手指尖、手关节、肘关节都有创口,疼痛难忍,基本上不能用手做任何事。蓄着长发的我需要母亲帮忙扎头发、穿衣服。

我脸上长出粉红色斑点,嘴唇日渐变薄,鼻子变尖。皮肤僵硬,面部很难做出表情。我讨厌看到自己的脸,也排斥照相和照镜子。看到有人举起相机或者手机,我会下意识地躲避镜头。

母亲变得异常迷信。她曾是幼儿园老师,在那个年代拥有不错的文凭,后来也开始带我去算命。算命师说在我21岁那年,硬皮病会彻底痊愈。这句话成了我21岁之前的精神支柱。

每周五,我都要和母親搭乘公交车去“神婆”那里就医,车程来回六小时。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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