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炜:我们原来有个误区,以为高校文学院主要是搞科学研究和教学工作的,文艺创作不是我们的主业。这几年我们在改变这种观念。我们认为两手都要硬,都要强,不但要擅长评价文学作品,也能够下水来试作优秀的文学作品。我们正在商谈引进著名作家,比如阎连科教授,以讲席教授的身份引进。就是要强化文学院的创意写作这个板块,把苏州大学文学院的创意写作作为一个新的亮点来强化,高校文学院不仅是文学、语言研究的高地,同时也是创意写作的高地。欢迎各位专家到这里来做小说沙龙,点评我们一位学生的作品《世界》。
李樯:《世界》在我看来当然还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这篇小说最打动我的一点,甚至让我感到惊喜的一点就是最后一段自述。一个很年轻的大学生,有这样一种意识,试图表达当下世界与个体之间的一种关系的张力,这种勇气与意识特别值得肯定与鼓励。
李玮:我近期的兴趣是在网络文学,在纯文学评论方面涉足较少。我看到这部作品的时候,突然觉得和我所熟悉的网络文学领域的诸多元素和表达非常接近,于是我带着好奇和问题阅读了这篇作品。
首先,这篇作品具有非常开阔的视野。文明坍塌,世界经济衰落,人民生活困苦,这样的设定在网络文学中会被称之为废土流。通过这样一个设定,讲人类命运和未来文明发展的一种方向。当然我也看到迷茫、焦虑、探索和不屈弥漫在其中。文章里用银币来买菜的细节,很容易让我想到《诡秘之主》。这位同学如果不是网络文学的爱好者,只能说这样一种对文明的关切可能是当下年轻人共同的倾向。
当然,虽然说这部作品让我看到了许多网络文学中盛行的元素,但不可否认这毕竟是一部纯文学作品,情绪的流动和叙事的结构还是纯文学的。比如通过外部的一种隐喻来体现,世界整体命运的隐喻贯穿其中,显示出作者写这部作品是想表达对文明的关切和思考。我相信这位同学也有一定的荒原意识,有着一种诗学和哲学意义上的思考。同时,作品采取群像人物展览的模式,当然,这里也有一个非常主要的人物约翰 · 威尔逊,他关于财政预算的一个决定,贯穿着许多小人物的对话和行为。这是一种纯文学的结构,通过社会方方面面人物的形象来呈现文明的坍塌和重建。
总体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表现出了非常可贵的新视野,引入了非常难得的新经验,我从中看到了文学一种新的发展方向。但作品也存在许多问题,比如时间性,如果放在文明坍塌,那么你是放在什么时候坍塌?既然是一个叙事性作品,不是一个纯隐喻性的诗学写作,就需要有比较明晰的时间背景。第二是人物之间的跳跃。人物跳跃之间必须要有逻辑联系,要么是叙事层面的,要么是语义层面的。《世界》里人物之间的关系并不清晰,许多人物是非常突兀的。第三,小说内视角或者隐喻性手法的运用,我觉得是值得称赞的,但显得有些混乱,主体性的叙事和对人物的呈现之间的关系没能厘清。
赵步阳:在如今的青年写作者中,有一类写作,不仅仅是要虚构一个模糊的世界,甚至这些世界中人物的姓名、身段、语言、行动以及其叙述方式,都有典型的异国情调,或者说“翻译腔”。这一类写作,也许可以称之为“译文写作”。《世界》这篇小说,从语言到形式,到情节设计,确实也具备了这样一个特点。这篇小说有幼稚的成分和模仿的痕迹,结构上应该是有设计的,但是很多时候,情节是依赖情绪的流动在推进的,当然,我们很明显地感觉到,作者在这个过程当中享受了虚构的快乐,同时也感受到了虚构的困难。作者可能想要搭建一个相对复杂的隐喻结构或者隐喻体系,钢笔、银币、墓碑以及墓碑上的香火,这些意象都是反复出现的,似乎都有所指涉,但很多时候这些线索比较分散,不够集中,我们如果要对它进行一个清晰的阐释,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关于李玮老师说的“废土流”,因为我对网络文学不太了解,所以刚刚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感觉这是一个接近于“末日想象”的概念。实际上,在这部作品的“尾声”中,有段话很打动我,“无数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总会有那么一天,眼前的一切被刹那解构,然后再次重构,恢复平静。平静过后又是喧嚣,解构,重构。循环往复。未知在维持着世界的运作”。如果我们同意“末日”其实是人类不断面临的危险与重启的机会的话,那么关于“末日”的想象,很可能是作者写作的一个重要出发点。虽然我们能感觉到作者在写作上面临了一些困难,但是通过她的努力,最终还是相对顺利地到达了这样一个主题。
除了“末日想象”之外,这篇小说中还有一种想象,就是作者对于老年人、寫作者、日常生活和政治角力的各种想象。这种想象是不成熟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暴露出,作者是一个年轻人,在写作上有其幼稚的一面,表现在一些语言细节以及叙事逻辑的处理上,写得不够真实或者说欠准确,这些应该是作者的阅历不足造成的。比如“国产”“高等院校”“群众”“国企”等词汇,这些中国式的表达,跟小说整体上很翻译腔的叙述气质是比较违和的。此外,小说中有一处:
特内瑞尔太太有位邻居,名字叫爱丽丝·玛格丽特。这位小姐二十出头,是没有经历过战火的那一代。
这里似乎有某种时间线上的混乱,从小说全篇来看,战争结束是不久的事,何以二十出头的玛格丽特会没有经历过战火?
总的来说,这两种想象中,“末日想象”或者说“废土流”这个方向的想象,是作者有意构建的,相对比较完整。但后一种想象,作者在通过细节、事件来进行构建时,则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破绽。这两种不同的想象,共同构成了作者对于“世界”的一个“碎片化”的、比较脆弱的整体性想象。我个人的建议就是,后面的这一种想象,在修改过程中要特别注意完善,作者要努力把这些破绽予以弥补,要能够自圆其说。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一文里提到他在文学上的两位老师,一位是查良铮,还有一位是王道乾。根据王小波的自陈,他的写作资源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种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叶兆言先生的写作其实也是这样的,他说自己受到了傅雷先生翻译的巴尔扎克的影响。然而,我们今天读王小波的小说和杂文以及叶兆言先生的小说,就没有前述的这种翻译腔,而是非常干净的现代汉语,这样的语言方式更值得我们为之努力。至于这篇小说要呈现的“世界”,我们也可以贾樟柯的同名电影《世界》作为参照物,看一看什么方向的题材是可以进一步深入的。总的来说,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处理好了以后,相信以作者的语言能力,可以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依然是想象出来的。
汪雨萌:李玮老师说像《诡秘之主》,我倒觉得像《间谍过家家》,一部动画片,同样是在战争、政治这样宏大的主题之下,归根结底在讨论日常生活的重要性。我觉得作者试图表现这样一个主题:不变是重要的,日常是重要的,琐碎的东西是重要的,这个主题其实是呈现得比较明确的。但也是因为这个预设的主题,文章中宏大叙事的那一面就容易显得特别幼稚,尤其是当前首相和现首相聚在一起聊天,讨论关乎国家社稷、民生百态的重要议题的时候都很虚,很虚无、很空虚、很心虚,是一个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对社会的浅显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