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北向南一公里
小城是这样的。在这里,城市和乡村只是相对的概念,很难给城市和乡村画一条具体的物理的界限,但我们总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地方再向南一公里就是乡下了。
这座小城有一条运河经过,它象征着辉煌的历史——繁盛的商业、漕运、盐业、沙土等。运河在城里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再向南一公里——这绝对是乡下了,这个地方叫后阳,是我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
后阳也有河,叫“大河”——它是运河的支流,小到不会被记录在地图上。村庄旁有砖瓦厂和各类小型轻纺作坊,化工厂因投诉逐渐搬离。本地人渐渐向城里搬去,外来务工者租下他们空置的房子,所以一户一户地走过去,会时不时闻到刺鼻的辣椒气味,听到属于安徽或是更远地方的口音。
小时候,我家隔壁住过一户河北人,他们来投奔亲戚,在砖瓦厂打工,生下女儿,就这样我有了最初的玩伴。他们家后来搬走了,在我的不懈追问和号啕大哭下,家里人告诉我:“他们回河北去了。”某天奶奶带我去后阳菜场买菜,路过一户门牌上写着“沿河北路”的人家时,我执意要奶奶停下三轮车放我去敲门,我跟奶奶说等她买完菜再来接我,我要找那家三个姐妹玩。奶奶没有睬我,她告诉我河北在更远的地方。
總之,我们住在离某个点向南一公里的地方,这个某个点是很难说的,但是再往南一公里的后阳确确实实是这座小城的乡下。
一公里怎么算呢?小学时,数学老师试图帮助我们建立“一公里”的概念,但是我没有听懂。老师说从小学到哪个小区有一公里,可是我不在城里出生,我不知道除自己家外任何小区的名字。她还曾说她家的小孩告诉她,扁豆长在树上。
扁豆长在树上,对于我们乡下人来说,是一种冒犯的笑话。我们的常识让我们觉得很荒唐,而它违背的仅仅是一部分人的常识。说出这种话的人不会有这类常识,他们也被允许享受这种常识的缺乏。
我从小学开始到城里读书,最开始常常感到寂寞,因为村上的朋友们留在乡下上学了。小学在那条运河边上,河对面也叫沿河北路,我某次路过时又见到了那个“沿河北路”的门牌——我在河北向南一公里的地方读书。课间或午休时,我总想跑去河对面,敲开那家的门,里面走出我的玩伴们。但我已经知道,河北是更远的地方了。
二、不要坐公交车出门远行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和妈妈站在后阳的路口,那辆进城的公交车迟迟不来。
我在梦里很着急,公交车怎么还不来,公交车是不是不会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有很多方式可以进城。但是公交车迟迟不来让我耿耿于怀,我知道后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这座小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忘记它,为什么不让这里的人进入它?
很奇怪,梦里是妈妈和我一起等公交车。她不是后阳人,她出生在离城更远的地方。她和爸爸在城里用公积金贷款买了经济适用房,正式搬家的那天,她来奶奶家接我,我们搭公交车去汽车北站,再从北站搭另一班公交车去小区。如果妈妈就在我身边,我怎么还是感到害怕呢?我应该放心的,她会把我带进城。
可是她好像也很怕,她也怕那辆公交车迟迟不来。
她初中毕业没有上高中而是去了中师,因为免除学费,毕业了就工作,还可以解决户口,她就可以真正地进城了。她18岁毕业出来工作,回到家旁边的小学教书,虽然她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但是她已经不属于那个地方了。
另一个人与她有相似的轨迹,但是他没那么害怕被留在后阳。他是家里的小儿子,而她是家里的长女。他可以安心地住在乡下,因为他的姐姐已经结了婚,离开了父母。但她不是,母亲去世得很早,父亲再婚生子,她有一个名义上的妹妹和一个差了12岁的异母弟弟。学生时代,她寄宿在城里的亲戚家读书,工作后还是每周会搭公交车去城里找同学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