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梦见了蛇
作者 行湘
发表于 2023年5月

她整个灵魂都因怨天尤人而发霉了。

——弗吉尼亚·伍尔芙《达洛维夫人》

每次下了地铁走在蛛网似的通道里,总令她想到过曝的相片,月球的暗面,或是镜子里情人阴郁的脸。满通道的灯都惶惶地亮着,有一种激烈的明暗对峙的错觉。炎郁又记起她昨夜的梦。

梦里一条蛇从半掩着的衣橱里迤逦爬出。周身碧青碧青,镶着桃花瓣似的密鳞片,游走在她的肩胛旁。蛇信子艳艳的,探着她的耳垂,像浸寒的红蕊在昏黯里一闪一灭。战栗。她想,她应当感到威胁。应当要逃。但她魇住了。那身玉莹莹的鳞皮偎着她,泠泠的,蜜甜的,她迷在那翡翠光彩里头,满眼金绿色的焰火影子,澹漾着,流漫着,将她团团淹没,淹成一幅锦,煅成一樽瓷……隐隐飘来两三声荒鸡的啼鸣……她猛然惊醒,心里一顿鼓响,那条蛇早不见了踪迹。夜还深着。秋天的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出一室惘惘的霜白。她怀里有点凉意,低头一看,不知怎么抱了一面镜子。镜子里,赫然一条碧翠光烁的蛇尾,浮在半明半暗间——镜子外,是她自己的鳞尾!镜子滚落到地上,打碎了,溅得一地潋滟。那月光泼泼的,在镜子碎片上,在她森森的鳞尾上跳耀。

梦见蛇意味着什么?梦见自己变成蛇吗?炎郁闷着一张脸,站在通道尽头的标示牌前,查找桃源商场的所在。就在附近。她转了个弯,沿着台阶往上走。假如梦是真的,她想象一条幽冷的蛇游上台阶。枣形的琥珀黄的蛇眼。密语般的嘶嘶声。她仿佛还能感到那蛇身的滞重。像绸缎缠裹住的一束河流,尖利的白牙潜藏在某个奔涌的时刻。那可以是一个煌煌的怪物电影的镜头,她想。但梦醒以后,可骇的就不是蛇,而是蛇的隐喻。是的,她很知道。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诸如此类的鳞片闪闪的东西。人在蛇的镜像里窥见自己的可憎。蛇,也许原本是人的影子,藉口,或其他久远的亲近与背叛。倘使蛇类有史书,故事很可能是这样的,人擅自从灵魂的混沌里提炼出自身的恶,封入祖蛇的躯体里,因而,作为器皿,日复一日地拖累着人的恶面,蛇类早先近于蜥蜴的尾巴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艳冶。冷血成为一种自我折磨的旧疾。于是,人一生中总有一些夜晚梦见蛇,梦见他所遮蔽的、掩藏的、逃离的暗影,曳着如妖似孽的瑰诡鳞尾,最终寻返,最终昭明。炎郁摩了摩她的指甲角。(她早上剪的指甲,似乎剪得不够圆。)看吧,她一天到晚尽是编些有的没的。什么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她又在想这些乌烟瘴气的词语了,坏的词语,还有什么蛇不蛇、梦不梦的。她越界了。她恹恹地想,敲了扶梯三下。

是的,二十九岁,她成了一个有诸多避忌的人。她从不看猫的眼睛。敲桌敲三声。锁门锁九下。不在下午四点给人打电话。不在满月的那天沐浴。不购买一切深紫色的衣饰,以防联想到鸢尾花(尽管她无比着迷莫奈画的鸢尾)。人在习惯的套子里,有一点啮噬性的小怪癖,炎郁想,就像航船的船底,在海里久了,攀了些藤壶、海藻、海蛎子,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然而,她另有一种独断的语言的臆想,成为刮在日常里的隐形风暴。她迷惘,她愁闷,她惶恐:坏的词语使世界不复纯粹。譬如“欲念”是一个镂金面具上大张的嘴,从黑洞般的嘴里伸出一条潮漉的舌头来。“罪孽”像许多长脚的黑蜘蛛,葡萄似的,累垂在金黄的幢幡上。“堕落的引诱”犹如大水里交错的两条蛇,衔着紫鸢尾的那条,蛊惑着她的眼睛;尾尖燃着火焰的另一条,则不断在吞食自己的暗影。那使她饥肠辘辘的馥郁的暗影。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幻象,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忧怖,骚动着,扰攘着,像恶意的壁虎咬住她的脚踝,注入引发谵妄的黑胆汁。到处都是幽绿的水。到处都是缭绕的魔。语言编造了颠倒梦想,因而颠倒梦想就存在了。世界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几何形——她呢?炎郁有一刻的犹疑;但事实是分明的,变形的世界不可能不造成变形的她。所以,在梦中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长出了碧翠光烁的鳞尾。辉煌的恶的鳞尾,提醒着:她整个人已经变成一个后果,无从逃遁。

阶梯像是无穷无尽。炎郁忽然想起有一年她陪朋友参观佛寺的事情。大概八九年前了吧。那是一座特敕的皇家佛寺。庭院里,古木森森,大殿有一种悠然的庄严。明黄色的琉璃筒瓦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四角羽翼般的飞檐,檐角垂着式样古朴的铃铎,檐上是脊兽,一列七个,各有各的乖僻,蹲伏着,眺望云际某个微茫的黄昏。殿内阴凉,三尊崇宏的金身佛像容色穆穆,座前供着绢花香炉。在她的想象里,那座佛殿就是世界的一个微观模型:中央端坐着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其慧悟的明光源源地流衍到表面,于是琉璃瓦、飞檐、脊兽诸形相都有了栩栩的华彩。甚而佛殿也像世界,度过了杳邈的岁月,陈旧了,黯淡了,添了蛛网、莓苔、风沙剥蚀的迹子。但她只觉别样的美。她是新的人在看一个亘古的世界。也因为这蒙昧的新,乃有了明净的目光。她看佛像,也如同看庭院里的九叶树,混同着愚鲁与灵慧,介于天真的旁观与湛深的静照之间。莲座上的佛像宝辉灿然,低垂着眼。她瞻望着,瞻望,感到一种广大而绚素的慈悲。在她背后,在这微观的世界里,满庭院的风像尾羽金红的鸟,栖在阑干角,也栖在树荫底。檐铃有时叮咚两声。蒸腾的太阳照得脊兽的影子都惫懒了,淹在一片光色潋滟里。这是她的颖悟时刻,像银碗盛雪。

然而她的颖悟慈悲,只负责颖悟慈悲的美。当她站在葳蕤的九叶树下,望着在殿外的青铜大鼎前烧香磕头的香客,翻涌着的却是感到纯粹的美境被破坏了的嫌厌。铜鼎沉笃笃的,积满了香灰,灰面上,浓紫色的檀香腾着袅袅的轻烟。烟雾里隐现着香客们满是尘垢尘腻的脸。被喧嚷的俗念遮蔽了的脸。有所讨求的可怜相的脸,无比赤诚地,无比虔敬地,露出浸透功利的心。饕餮般地想要吞食福气的大嘴。太世俗。她当时觉得。当时,她太年轻了,是轻盈得近于残酷的年轻。像银碗盛雪:她不允许有一点尘垢,一点阴翳。现在呢?现在,她是人间疾苦的局内人了,她有了与当时香客相仿的一张脸。浑浊的脸。颓败的脸。挂满蛛网与尘灰吊子的脸。哭笑都有悲哀透出。甚至更糟。在她的可怜相底下,嚣噪着一张尖薄的脸。眉心攒成一团,系成一个川字结,风吹不散,水泼不进,冤着昼夜不息的怨天尤人。所以,在梦里,那镜子照出她幽碧的蛇影——镜子使灵魂现原形!想到这里,炎郁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担心她不经意间会泄露出蛇的面目。蛇的表情。这大庭广众的。(她瞟了瞟四周,假装欣赏墙上的珠宝广告。)是了,就秉性而言,她无法辩驳她与蛇的肖似之处:都自私,都冷血,都齿牙刻毒。可惜在梦里她忘了仔细照照那面魔镜,看看除了鳞尾,她那善言的簧舌是否也分了叉,变成了一簇闪着寒芒的蛇信子,悱愤地嘶嘶着。她怀疑。假使有人畫张蛇高昂起头吐信子的画儿,她倒很愿意收藏作自己的讽刺小像。另一个绝妙的自我讽刺:她的尖薄的脸完全是破败了的清高的副产品。那意思是,清高仍是清高的,却是破败了犹勉力支绌的清高,像中道寒微了的人家拿渍黄的华衣装从前的豪阔相,旁人看着,分外弥漫着可笑、可鄙又可怜的荒凉。炎郁想着,匆促笑了一声,似乎欲遮掩她的窘涩,遮掩给她自己看。从前。从前也是梦想过银碗盛雪的,到头来竟变成这样一个她!所以,俗话说得好,人怕的是后来。后来,她嫌恶所有沉醉于生活的人。他们良辰美景。他们霁月光风。她呢?像匍匐的蛇。像荒泽。像月食的黯黯一刻。她父亲骂她,白眼狼。骂她,吸血鬼。她是。她固然是。但以后,她更愿意被骂成是蛇,鳞尾光耀,至少较为美丽。

成天想这些没有用的,连个指甲都剪不圆。炎郁又刮磨了几下她的指甲角,眼里浮了点阴郁的嘲诮:她长久就与这样一个如丧家之犬的自己周旋。周旋。简直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惩罚。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离自己这张颓败的脸!——那个自己(颓败的丧家之犬般的自己)却习惯了似的低下头,将乖戾的棱棱角角都收敛了,换上一副不经心——不冒犯——的漠然。“漠然”是,砗磲壳的倏然闭拢,拢成衣柜,拢成灯罩,拢住她小小的漆黑。她沉湎在那臆想的漆黑里。绸缪的漆黑。她想象自己摸索着,用指尖敲着扶梯,哒哒哒,哒哒哒,敲出匹踏着扬抑抑格步子的小马驹。枣红色的马鬃。哒哒哒。哒哒哒。但她并没有真的去敲。台阶尽头,晶黄的莹白的灯影已经纷纷扑出来了,一把将她整个人拘在奢丽的明天朗地里。敞迎着的玻璃大门,门前一株瘦伶仃的碧树,枝条上堆满亮粉色的仿真花朵,粉得刻奇,像成千把扇子扇起了一蓬粉嘟嘟的微型风暴。是桃源商场了。她停住看那假桃花,一种伪造的灼灼。蜜腻而俗媚,耀着她颓败的脸。所以,如果不是为了人情往来挑选礼品,她轻易是不愿到商场来的。所谓商场,在她善于猜忌的眼里,就是兜售生活幻象的盘丝洞。越是灯火富丽,一走进去,就越像是走进了一张金银线杂孔雀毛编织的波斯壁毯,上面攒花聚宝,堆砌出第一等精美繁乐的水晶宫:生活的水晶宫。于是,人人都自动变得小小的,小小的彩纸片剪的人影儿,在水晶宫里一路逛,一路赏,一路着迷。器物的闪亮。精致。丰盛。仿佛生活就该是那样的。裹在玻璃丝茧里的千般美梦。火山。金黄的蜂蜜。这类迷蛊的幻象较之疲顿的现实更令她憎厌——因为完全是得不到的。

(一双高跟鞋噔噔噔越过了炎郁,敲钟敲磬似的,昂首迈进了商场的玻璃大门。两枝心情殷切的羽箭。她想。踏着那高跟鞋的影风跟了进去。)

她在嫉妒什么?物质世界的荣华,还是旁人着迷的天分?譬如,她就没那个天分踏进壁毯的世界。任何一张壁毯。她的情性里有一种近于迂阔的驽钝,在很久以前的一次珠宝展上就露过形迹。记忆里,那个展厅郁暗得像在摹仿黑夜。黑天鹅绒与微灯的玻璃展柜,仿若饕餮蜂巢似的胃,端出错彩镂金的秘密珍宝:鹤顶红的红宝石。翠羽的蓝宝石。金绿猫眼。玛瑙。鲛人泪的珍珠。钻石。冷无烟的翡翠。黄金如藤蔓,丝丝葛葛地将宝石缠绕了,环抱了,钩锁了,锁成项链,锁成手镯,锁住一个虚空的女人的颈项。女人的手腕。锁出来的绮丽美的范式,是炎郁不能懂得的美。太繁复了。她啧啧的。她只感到那些矿石璀璨的沉重。太多金玉的堆砌,类于雕缋满眼的古赋,反有一种富贵的累赘。她小时大概也梦想过珠钗。梦想过典雅。高贵。容色妍丽。像只铁皮罐子梦想不属于它的釉彩,须臾也就忘了。要着迷于物质得有多么奢侈的天真。她没有。(她怀疑她的穷首先是穷在这里。)她是个在众人的美梦前只好漠然的人。

“嫉妒”宛似赤红浓紫的狐狸眼。狐狸眼一瞥,一瞥。她已经庸乏到嫉妒的地步了吗?(贫薄的暗病。中心燎炙。嫉妒是自我鄙夷的隐蔽形式。)她无以否认,尽管也不愿承认。她仍有一点河豚的无用的志气。她不必搜肠刮肚就记得:有一个早晨,她照常醒来,将昨夜的残羹冷饭热了,坐在窗户底下,一筷子一筷子地拈萝卜丝儿吃。春阳浅浅的,和着薄雾照进来。胡萝卜丝、白萝卜丝渍在汤汁里,渍了一夜,是渍旧了的郁浓的甜,郁浓的咸。极寡淡的一点郁浓。她倏然就感到人的别无所求。她想起《南华经》里讲,“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是往日里囫囵吞地念,念得极熟溜了的。大言。她念诵的时候不以为她是鹪鹩或鼹鼠。她以为她是故事外的看客,觑着故事里的不费力的明哲。直到那天早晨,穿着旧格子睡衣的她,在一点郁浓滋味里,窥见了她的一枝与满腹。炎郁咂摸着那个时刻。(一家奶茶店门前排了长长的队。她瞥了一眼。过了时的大惊小怪。)一个停顿。一个孤岛般的罅隙,而周匝梦海迷蒙。她坐在窗户底下,她穿着格子睡衣,她惺忪着睡眼,感到人生或自己必定有一个是简单的。那复杂的是什么呢?

十月的周末,“秋老虎”还笼着一点炎暑气,到处都是游逛的行人。炎郁淹在熙攘的人潮里,四周一浪一浪的言笑晏晏,汹涌着,流荡着,拍击着她岿然不动的淡漠的脸,一块冥顽不灵的礁石。礁石却在暗自喟叹:这么多,这么多堂皇的快乐!快樂薰得空气都蓬松了,轻软了。她的骨鲠底下渐渐迷茫,走着,看着,人潮的两侧是各式各样的精美店铺构筑的河岸,岸上每个高耸着的花字招牌都投下叵意的阴影。阴影像游鱼连绵。滑腻。冰凉的鳍尾不时拂荡过她,电闪般,使她膨成一团炽热的懦怯。她惶惶的,只觉自己像个荒诞的灯笼,竹篾片子撑起纸糊的声势,内里却空空如也。空空地维持一种草木皆兵的警惕。懦怯什么就警惕什么。“懦怯”是锁在壶里的日月,愔愔的,不照见金粉金沙的琳琅橱窗。橱窗是潘多拉的玻璃匣子。一只匣子里装着舞狮的行头:金黄的、绛红的、靛蓝的狮子。舞龙舞狮子的民俗,炎郁边走边荒漫无稽地想着,许是太古巫祭仪式的朦胧存影。人自己一高兴,假也要假装百兽相率舞,多无理的夸耀——所以说,她一贯烦厌仪式。仪式类同面具:面具底下,人鲜媚鲜苦的表情都微末不足道了,歌笑歌哭的是面具自己的脸。她闷闷地继续走。另一只匣子里装着复古式样的油纸伞:伞面绘仙鹤,绘玉兰,绘蛱蝶,绘牡丹。更清远地,使人想起江南春夏的古镇,水上有小桥,院落有芭蕉,女孩子在细雨里走得婷婷袅袅……她不能责备这惘惘的Nostalgia的情调,尽管裹上了商业的蛛网,也成了故作的刻奇。她也可以故作糊涂。物的复古,本就近于陈腔滥调的新唱,而居然唱得清婉了。她又望了一眼伞上的蛱蝶。一种过去了所以美丽的怊怅。再走。又一只匣子里装着香薰蜡烛、香薰精油:梵高的向日葵与玫瑰蜷在标签纸上。可怜的梵高!她太息。他简直像被幽囚在了两面镜子之间,不得不面对无限繁衍的他花朵的赝影。她凑近去看那微缩了的向日葵,蔫蔫的,直似剪作一堆的杏黄色的指甲壳。指甲壳映到橱窗的玻璃上,像枚旧了的铜胸针,别在某个人影的衣襟。那个人影。颓了领子的蓝条纹T恤。酱紫的帆布包。橘粉的运动鞋(前天大雨滑了一跤,鞋边还沾着绿苔的痕迹)。是用剩了的颜料堆垛成的拙劣的抽象画,在在处处只好如此地将就。炎郁避了开去。霾晦的脸色托出一只胭脂绯的左耳。她的本领是将卑怯也作了装饰。一种悭吝的本领。讪讪地,纵无味还强乐。不然呢?人一丑陋,连橱窗的玻璃都过分干净。她耷拉着眼皮看她鞋边的苔绿迹子。恨恨腹诽:别提醒她了,她蠢归蠢,不至于认不得她自己的皮囊。然则,她想着,缓缓地,缓缓攒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置身这样一个声色蓬勃的物的殿宇,要她驯顺,要她屈从,要她俯首称臣,她自然不肯的。她怎么能教商品的物逾越了,凌驾了?她于是愈发将脚步放慢了,装出一派冷淡从容,慵慵去看那些橱窗。她要评判它们。挑剔它们。嘲讽它们。当然,也欣赏它们。赞美它们。高高在上的赞美。姿态是首要的;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人心鄙狭,要鄙狭得优雅。脱略。风日洒然。譬如她微微笑着,用思绪、意念、语言敲打那些夸耀的物,像啄木鸟的尖喙,笃笃,笃笃,提醒它们勿要过分膨胀。她这种人就是这样讨厌。凡好物不是她买不起,而是她未必看得上。反正装也要这样装。破败了的清高,无端也要舞舞爪子,因为只有这副爪子了。

然而,她惚惚感到一种想要凋谢的疲倦。她看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悲哀的人,故意做出许多荒唐相来。也许使人看见荒唐,要比使人看见悲哀,多存半钱的体面。“体面”是口古井,四壁恒久荡着潮绿的蛙鸣。炎郁仿佛听到那蛙鸣里的空寂意。要将月亮献祭了似的。她纵容自己露出一个哀愁的表情。示弱了的哀愁。但随即遮了遮她的眼睛。她越界了。她想,在空气里敲了三下。她不该理这些有的没的。不该沉浸在鸦青的、灰蓝的、黛黑的纷纷妄念里。想一想明亮的。总有明亮的。即使不属于她。她昏蒙地在人潮里走,走过一家蛋糕店。绵甜的香气飘漾出来,氲成一团柔暖的雾,挂在店铺门前。她像收拢一把雨漉漉的伞似的,停靠在门边,并不进去,只停在那香酥的雾的边缘。丝绒般的香。她倏然就松懈了,困乏了。是什么这样香?奶油,黄油,芝士?她猜。她不知道。但她喜爱这些名称。寓有渺远的异域的想象。还有布丁。慕斯。泡芙。洛可可式的樱粉。月蓝。丁香紫。黑森林是德国的蛋糕(掺樱桃酒)。提拉米苏是意大利的(掺咖啡酒)。提拉米苏有个爱情的隐喻,记住我,带我走。她浮出一点远帆远影的笑。蛋糕好的一面是使人想到珍宝而不是珍宝。(坏的一面是甜,腻,叫人容易发胖。)廉价的华丽。特供食用的小花小草。掺一匙玎玲的童话。她从前路过一家西点屋。店门锁着,还没开业。窗边的台子上一溜摆着火烈鸟、银色咖啡壶、旋转木马、繁复花纹的瓷杯瓷盘、紫薰衣草的小花盆。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记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童话,有个小女孩子在寻找什么(忘记了是寻找某个人、某件物,还是某个闪耀的谜底),她走啊走,见到了太阳,太阳给了她一个金纺锤;再走,又见到了月亮,月亮给了她一个银梭子。金纺锤。银梭子。她心里大约也羡慕过。像是广大世界的一点和柔。她有时路过都会去看看那个窗子。那只单腿站立的羽毛粉红的火烈鸟。过了几个月,那家店倒闭了,窗子也成了一面空空的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于是有点惘然。

从前卜泽生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惘然地,一个人用小勺子挑着慕斯(慕斯上缀了颗酸红的樱桃),看着窗子外的长街,却祝他生日快乐。午后的三点钟,街上丛生着珊瑚似的悄寂的影子。日色净如琉璃。银杏郁郁簌簌的黄叶,绵邈到了长街尽头去,仿若一场赤金鳍尾的海鱼的洄游。她想象有一条鲁莽的小鱼,在风雨晦闷的傍晚,游到他肩上。想象一部妄诞的电影。在管风琴音冰冻成的钟形罩里,一个年轻女人细密咬着樱桃肉。不是风枝月露的清鲜樱桃。是渍在糖罐头里的。寂寥的。萧索的。一颗又一颗。罐头里的绯樱桃是封存了的吻的摹想。她面妆幽艳。垂眉。靥边水钻粼粼。一颗一颗吮樱桃肉。一颗一颗吐樱桃核。微明里,女人用樱桃核拼成一头独角鲸。那独角鲸鲸尾一摆,游荡起来,将她嘟噜噜吞到肚腹内。炎郁还没想定那个年轻女人将在独角鲸沉船般的胃里发现什么。譬如,一个镂有银杏纹饰的怀表。盘面是一个男人英俊的脸。最长的一根指针,尖梢镶着一个廉纤的Z字。滴答。滴答。Z字绕着那张脸转。转。女人仔细看的时候,悚然发现那个Z字竟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迷漠惝恍地蜷曲在指针上。直到她开始忘记那张脸庞的第一秒,指针就将走得慢一点。慢一秒。一分。一个小时。一天。一年。十年。盘面终于空白。镜头的结尾是一霎的静电。钴蓝色的花火。燃亮了又熄。熄。黯黑荒荒淹没了荧幕。人散场。电影的名字呢?就叫《金烬》。李商隐的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贪恋”是金色的灰烬。炎郁并不同情她自己。

有个小男孩从蛋糕店里溜了出来,端着一把塑料玩具枪,在店门口忽左忽右,奔来跑去。枪筒乌悠乌悠地闪着响着,魔方似的红光蓝影,尖啸成一片。一个蓬头女人从店里探头喝了两声。有人朝这边频频地张看。炎郁手脚都局促起来,立刻蹑着影子走开了。她戒惧小孩像戒惧小猫小狗,觉得再伶俐也有一种蒙昧的蛮缠。唯一有宠爱意的时刻,是很久以前乘车遇见一个小男孩,清眉秀眼的,令她奇异地想到她错过了的小时候的卜泽。巴士在香樟底下缓缓挪动(一个堵车的下午),红灯亮了,满城卷着六月的密云,一时滚起惊雷,一时又瓢泼了骤雨,她却像安然藏在一个小金匣子里,恍惚无闻地想象着六岁的卜泽,八岁的卜泽,精心拟画着他的眼睛,他可爱的额头,微微笑着看窗外又一条闪电鞭过,怖栗的黄蜡笔的痕迹。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奇形怪状的,像只忽悲忽喜的青蟹,蟹螯嘎嘎。有个牌子的矿泉水叫云梦泽,她常买了来,在深夜的灯下,痴痴騃騃看那个“泽”字。她摹想一泽薮的流云的梦。流云烟霭,已经是缥缈以极的了,何况迷离灼烁的梦影,她有点震慑于古人的跳荡。那跳荡也许出自一种石火隙驹的虚幻感:所有流云的梦演漾在水里,就成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万象森罗。她愿意是水泽底一个翠发缭绕的巫,木梭梭,金贝贝,织妄心,卜妄影。卜泽也许根本是假的。他在某个地方存在,完全是因为她梳着她的翠发,煮着她的薜荔、灵犀、海月骨,在弥漫的银雾里,乏倦地构想着他。他是她梦里的一簇凤羽。一道回声。一个流沙的雕像。围绕着那雕像,她建造起一座记忆、谎言与臆撰的鲸骸迷宫,使他隐匿,使他渺茫,使他成为无处不在的悬想。(“悬想”是一个背影的一再错认。)后来有一天她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是春末夏初的近黄昏,天色将将暗下来。空气里仿佛浸漫了靛蓝的油彩,皴出街头幢幢的树影车影,人像知道自己在瓷瓶上,格外有一种清醒了的虚浮。远天葳蕤着紫罗兰色的霞绮。她静默地望着,倏然就想到,卜泽大约是快要结婚了。明天,后天,哪一天,哪一瞬息,她将乍然听说他的婚讯呢?绿灯亮了。她走在暮归的人潮里。走过斑马线。她以为她应该有一种故事终结了的哀愁。但她只是微低着头,像着陆之后再重新回想飘风猎猎的跳伞,惯性似的,感到一丝坠落的昏眩。

别人也说,看她爱卜泽近于爱海市蜃楼。那口吻使她怏怏不乐。她自己可以叆叆叇叇,望卜泽如望一个虛构的执迷。(镜子的虚构花朵。)但别人一品论,她就不禁要辩驳,她也是曾历过海市、临过蜃楼的梦浮客。回忆是快乐的伪证。炎郁记得有一年三月将尽,古都城里连日晴和,新蔚着一点草薰风暖的气息。她与卜泽去园子里看郁金香。是旧时的园子,隔着月洞门,紫藤花垂垂似珠瀑。他走过去拍照。花影玲珑,拂了他一身,仿佛他是一只高脚的鸟,白鹤或鹭鸶,锁在一个灰紫烟雾的笼子里。她在月洞门这边等着,望着,来不及似的快乐,且厌憎自己的快乐。下雨了。黯云连甍,濛濛茸茸的新雨,飘堕一忽,声势渐潺潺了。他们在廊下避雨。游廊虚豁,仿若千百扇花窗格子迤逦而成。松花绿的廊柱框出大窗格子,朱红的倒挂楣子是小窗格子,他们蹀躞在大窗格子与小窗格子间,昶昶的风,昶昶的雨,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汀洲烟柳,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春山孤鸿。亭子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琵琶嘈嘈淹在雨声里。她远远站着,给卜泽讲她新近看的《聊斋》。她喜欢嘻嘻笑的狐女婴宁。喜欢灯火楼台的幻术。梦想自己也是个花木变的精怪,一喝醉酒,就翠叶纷披,垂着明媚的花朵醺醺然。风雨潇潇。一只红嘴的雀鸟飞来檐下。郁金香袅在庭院旁的花圃里,像一盏盏盈黄的艳红的酒盅,泛在春醁的溪流上。四月春深,满城飞絮,她与卜泽去游山寺。山门萧寂,石阶攀着山势蜿蜒而上,两侧林麓漫开着山桃、杏花、紫玉兰。寺里有个小池塘。池里多锦鲤,金红斑斓,喁喁来,跃跃去,在新松新柳的倒影里,腾起回环旖旎的浪。近池壁处铺了两三张竹筏子,浸了鳞苔,上面爬着几只墨绿壳的乌龟,伸着颈,万事不理,只管懒怠地晒着太阳。他们俯在阑干边看鱼。一条霞红斑纹的白鲤游过,清波裂开,池底沉积着粼粼的硬币。铜黄的五角,银雪的一元。在空明的水里,炎郁像是看见一朵微小的金属质的蟹爪菊,呼吸似的,闭拢了又绽放。卜泽分明在咫尺的近旁。水上一个他。水下一个迷影。摇漾着。她忽然悲哀起来,有那么一刹,她惝恍想到旧汉宫里那庞大僵固的金铜仙人像,永远高擎着承露盘,盘顶明月荒荒照着,掌不住的快乐的露水汤汤,汤汤而跌落下去了。她于是感到一个铜像的伤心。翠柳荫下,她却一双洇润的眼,竭力微笑着,指给卜泽看满池塘的钱币,形容成“常年豢养在水里的众生愿望”。兀自明灭着。她默然想。仿佛沉泳了一陂池的私语、红鲤衔愿什么的,她自己也有点凛栗。寺后是一片荒崖,崖上有株老槐树,青叶正祁祁,崖下是葱茏的春的山谷。他们走得久了,坐在槐树底下石凳上休息,岩崖的风泠泠吹着,新阳潋滟,人有一点微茫的慵倦。炎郁昏昏的,疑心自己偶然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浑觉一种消隐了的空无。缘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云崖,森峭,冥顽,湮废了时间,一个瞬息的幻妄久远过一个千年。崖岸寂寂。红萼开了。红萼落。她像是与卜泽的影子度过了片刻的荒古。(她愿意那就是荒古了。)荒古的日月照临过了。淹留过了。她想,她可以有一个平然的斩截。然槐梦的终了,她仓皇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卜泽就将在她绸缪的目光里化作一块珞珞无明的顽石。春谷里氤氲着炎云流霞。她木然眺望着,仿如在看海底星沉,灌愁海杳淼无际涯,明星有烂,如萤火,如鲛泪,如风雷露电,熠熠爚爚地沉下去。沉没了。其后就是缅怀了。

米粉店。拉面店。再前面是家咖啡馆。咖啡馆的旁边有爿花店,鹊巢样的一个角落。炎郁走了过去。两三枝鹤望兰探出灰绿尖削的长喙。橘黄的冠羽纷簇着,似棘棘的炎焰,焰里一抹箭羽,青莲紫色,躁恣地斜刺而出。鸟首高昂着,热烈地,像翘望着什么随时奔赴的姿态,也像凄凛的,坠落中犹仰天嘹唳不已。兴许鹤望兰是天上的神鸟落到人间化成的草木。她想起三足乌的传说。高蹈的三足乌,迷狂的三足乌,游纵的三足乌,披羽箭而堕。混茫的热烈不能羁束,就滑向堕坠的悲剧。一个恒常的道理。道理?道理使她疲厌:堕坠也比漂浮好。人在宇宙间的漂浮,她曾在一部科幻电影里看过,是一粒尘埃被抛到无止境的虚空里,永恒完全成了骇怖。堕坠。堕坠的悲剧至少是美的。哀楚而奇恣的美。鸟身坠落了,悲鸣的声音却是上腾的。鸣声嗈嗈,衔着魂魄,魂魄清凉,俯视着肉身燠热的沉陨。盘桓。盘桓着往更高的云间飞去。就算她是愚懦到相信一种经由坠落的上升!炎郁一脸雍容的断然。鹤望兰旁的花筒里,几枝向日葵垂着黄澄澄的花盘子。向日葵明烈。再旁边是一束马蹄莲。天鹅的白。霜露的白。端凝。典雅。米黄的、雪青的洋桔梗像绉纱玲珑的裁剪。縠纹细细。有微淡的哀怨。红百合浮艳。黄百合灵透。唐菖蒲似剑似戟,络着妃色花朵。最是疏朗里一点柔曼。绣球团团的,粉紫粉蓝。欺哄似的天真憨顽。还有玫瑰。蓬蓬簇簇的玫瑰。深红的。像昭阳殿煌煌的日影。嫣粉的。若飘举的舞衣。香槟色的。清泠。是终曲了的弃置。走了味的淡薄的小月亮。她已经觉得可以了。她顽艳的钟爱最好只是这样,像琴上断弦的戛然而止。华章华彩犹缠蔓着,但已经平寂没有接续了。以后对她都不重要了。世事纷冗。与其在以后的年岁里亲吻、争吵、彼此厌憎,无如就令故事停滞在一两个明媚的春日。她不惧怕失去。但她惧怕不堪。她宁愿卜泽是假的。是个雕像。可以私藏在迷宫的花园深深处。宁愿不得到,也要卫护一个无瑕翳的美的印象。就像数点莺舌微微,她用雪亮的银盘子托了,缀上小茴香,就是她制成标本的不朽的爱情了。炎郁想着,露出一个散漫无心的笑,凑过去看绣球花。绣球有个别名叫紫阳花。她喜欢那名字,听着就有一股暗雨浓烟的郁烈。她常常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记成“凌晨四点醒来,发现紫阳花未眠”。也不能怪她。想象着在暗夜里,凉月纷纷,一枝幽艳的紫,不是很有物哀意味的美?美是即将凋败的妄执。花的虚影拓在板壁上,拓出一个森然的女人像。不悲不喜,缅怀也忘了的空茫。后来,她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她忽然梦见卜泽。梦里大水浩淼。他们坐在一条木船上。他不知道向她说了句什么。她低头笑了。如泡沫的还未破灭过的笑。才沉迷的笑。她醒来回忆了很久。紫阳花。紫阳花。像紫蜻蜓的复眼。常常怜悯。常常看厌一些愚人假想的爱怨。无情的紫阳花。

一只纤长的手忽地俯下,像天鹅垂颈,拣选了几枝绣球花。花焰燃得湛蓝湛紫,照着一个女孩子新雪似的脸庞。那女孩美。美得鲜冶。像塞壬。珠白的丝质衬衣,隐有黄金锁链的暗纹。衣袖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烟绿的翡翠镯子。指尖点着茜草红。蜂腰。一袭藕荷色的鱼尾裙,微微一荡,就旋起狡慧的涟漪。她微侧着脸与旁边的男人说着什么。一双清水眼也狭长,尾梢似笑非笑地翘起。近于一种雕鸢的神色。瞥什么都像瞥一粒尘埃的藐藐。锁骨间又坠着一枚蓝宝石的眼睛。诡秘似图腾。朝人看时,三只淹然百媚的眼睛,一只柔曼,一只骄狷,一只漫不经心。炎郁惚惚一凛。美。美原来迷蛊。花草的清馥在屋子里翻涌。三两只红瓢虫飞来飞去。那海妖般的女孩抱着紫阳花,影沉沉地,仿佛镶嵌在奇枝异蔓的鎏金画框里。炎郁看着,看着,心里有盏灯倏然熄灭了。“熄灭”是鸦啼的陡然喑默。曙色里黑羽纷披。一张尖喙徒然地开合。开合。她也许是更可笑的,欲妒羡,欲贪图,欲自欺欺人的寒鸦。(寒鸦的寒。寒素的寒。暮烟寒雨的寒。)盗不来孔雀的华羽,就草草在廉价染料缸里滚过一滚:蠢人的慰藉。寒鸦的内部空空如也,全副的眼耳鼻舌身意,浸浴在颜色的嘈杂里。T恤条纹的蓝,帆布包酱菜类的紫,运动鞋的粉,鞋边苔痕的绿,仿佛一齐融化了,错糅着,沿着寒鸦的躯壳,湿答答地往下淌。淌。她像是拘禁在了寓言故事的末尾,种种的庸愚鄙吝被咻咻揭破的时刻。幻象剥落。现原形的时刻。她想遁隐。遁逃。逃。但她逃得了一个笑柄的时刻,也逃不出寒鸦天赋的角色。贴着她的皮肤,劣质的颜色在喧腾。哗噪。颜色烦嚣。使她看清她本色的漆黑。(有两个人经过莫名望了她一眼。她像惊了弓的木鸟。一种木笃笃的惊遽。)她重新想起从前有个熟人说,她的恋卜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那个时候还耿耿于怀。炎郁仓皇笑了一声,又迟疑地,仿佛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笑。她耿耿个什么?流言的刻毒?不,分明一个怖憎过鬼影的事实,最像事实。也许她是故意隐瞒了渡船梦境的结局。掩蔽了。沉埋了。冷戈冷戟的结局。结局是,她从梦里醒来,看见镜子里她怅惘的脸。多么朴陋的一张脸,她竟然奢望卜泽爱她!炎郁转身混沌沌地往外走。像把忽哑了的提琴。僵涩着。四周的管弦乐奏得浩浩汤汤,她兀自幻灭得不声不响。灯熄了。她连一个美梦也保不住。她的求不得的秘境,连带倾圮了,荒颓了,像玲珑的亭台摇摇,坍缩成一只皱了的香烟盒。盒盖上烫了一个黄月亮。焦苦。焦黄。她幻想的照拂过她、惘然过她的月亮不是这个月亮。(她迷离走着,仰起脸,要寻找另一个月亮似的。)她多愚妄。自造了一张瑰丽的网,缠裹进去,就以为是镂骨铭心了。许多年的金烬暗。石榴红。她希图这一点顽艳的镂骨。希图得天真。仿佛一场热病。她错觉自己咿呀变成了一只赭色的酒瓶。瓶内葳葳蕤蕤长着一片雨林。许多焦渴的野藤。巨叶。艳花。窥伺着。游纵着。贪心贪意。许多的狂喜。甜蜜。哀愁。嫉羡。痛楚。孤独。惘然。在任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背后。隐秘地澎湃。缠磨。燠溽。而玻璃清凉。玻璃在震栗。她像初初化了人形,无措着,诧愕于存在的惊心动魄。她后来看过一部电影。有个镜头是下雨天的哥特教堂。骤雨如晦。教堂的外壁整个森黑森黯,像蚀透了的古沉的打火匣。尖塔错落着,是作雕饰的鳞角。缄默。镜头转到教堂内部。烛火微明,窸窸窣窣的窈昧四下伏匿着,照不剔透。雨歇了。仙乐似的。夕照潺潺,从一扇一扇高阔的玫瑰花窗涌进来。华绮的王冠、十字与翅膀,若空游的鱼,翕忽在崧綠崧蓝的玻璃糖纸上。教堂倏然明亮。到处披拂着金色的尘埃。寂谧一刻。炎郁朦胧胧的,仿佛自己也到了那光影浮动的教堂,凝冻在一种皎洁的悸怖里。周身布满泪水。甘心情愿地匍匐下去。匍匐在颓朽的地板上。觉知到她诸般缠络的爱憎。贪嗔。颤抖着。像渺渺的花枝。等待着敬献给覆笼四宇的绝对的美。也许人所迷恋的,就是这样的刹那。内在生命的混茫被忽焉照亮了。生活的庸琐,如巨兽逃遁,遁成海上一道杳默的背景。而她变野马。变蜉蝣。变鲲。变鹏。变蝴蝶。心荡神驰。沉湎于在在妙有的丰沛。感同于万物又超越于万物。凝定了。在泡影世界里摹仿一次月亮。(她爱月亮。)即是镂骨。即是快乐。求不求得,圆不圆满,已是伧俗末事。她满以为这是她练达。洞明。顺时的谦卑。实则呢?她的脸色云遮雾隐:清高的人有罪孽。任诞的人世所厌。不计功利的人,所贪所图大豪奢。她是仰攀得太高,所以容易跌落。一个一个警示。一个一个规诫。她微笑着置若罔闻。不情,不愿,不肯认清现实的庸鄙。她的庸鄙。到头来,她成了那个掩耳盗铃,又慑栗于铜铃轰响的蠢人。(她听见那女孩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女孩转过来,戴着蓝眼睛的项链。)纷庞的就是铃响吗?炎郁忽犹疑她昨夜的梦错了。她不可能变成一条蛇。蛇不会在此刻浑身滚烫,仿佛旁观着自己从一个美丽的境界跌落下来。跌落到她无可幻想的荒芜。贫瘠。寒陋里。灯熄了。回忆里的雨。一叶叶。渐悄了。她低下头,窘蹙地,惶悔地,觉得自己不配。(贪恋不配。爱怨不配。缅怀不配。)溅在脸上的缅怀的雨迹,她一一揩拭干净了,重捏出一个顽石的庸乏面目。“庸乏”是断然扣下的镜匣盖子,菱花老旧,将一双绮恨的眼睛锁在讳隐的暗里。讳隐。讳匿。不,她不伤心。甚至别有一点烟云俱净的安稳。譬如一个长久疑猜的谜,错了也是一种尘埃落定。错了。就审判的大刀肃穆劈下,给一个梦迷与梦觉的斩截。斩截了,就不沉湎,不磨折,不熬煎。她庆幸自己是个惯于在沉船上看月亮的人。海底月小小。天上月皎皎。谁是她的梦中人哟。她都不伤心。她的驯熟了的灰败是鹦鹉螺,宜于寄居,宜于藏躲,示人示己都刀剑不入。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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