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煞
作者 吴运兴
发表于 2023年5月

引子

六旺村是一个有名的三煞村。

六旺村坐落在浔江边上,依山傍水,全村约五百号人,清一色的“伍”姓。

这个村有一件很吊诡的事,每隔几年便发生一次,就是如果村上死了一个人,不出三个月,接着就会陆续再死两个。

自伍姓祖辈在六旺村落脚起,至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八代,岁岁年年都笼罩着“三煞”的阴霾。

虽然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蹊跷的是,一死就接着死两个。历任族老都很烦恼,也请了不少地理先生来实地勘察,得出的是同一个结论:此地为三煞地也。问有补救措施吗,众地理先生无一例外摇头晃脑子丑寅卯一番,得出的结论高度一致:没办法补救,唯一可行的就是集体搬离。

当然,每代族老都会集中在伍氏宗祠议事,大家的意见是,不可能搬迁,这么大个家族,去哪里找偌大的地方搬迁?

然后又自我安慰得出结论:生老病死,人生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只要村中人丁兴旺,新老交替,就再正常不过。因此,这个村得以延续香火,而且越烧越旺。

庚子鼠年底,突如其来的疫情张口血盆大口,虎视眈眈迎着辛丑牛年到来。

村上人个个惶恐不安,原因是当时从武汉回来的一个大学生被送往县里指定酒店隔离,后来证实平安无事。

正当大家长舒了一口气,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时,年初三,大事毫无征兆,说来就来了。村里的四翁去了,紧接着是三伯、阿和前后脚跟到。

四翁

四翁是个有故事之人。

四翁去世时足一百零一岁。

四翁七十一歲的时候,眼睛就瞎了。

四翁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村上人都说,四翁好命。四翁是好命,但四婆早在三十五岁那年,就没命了。村上人又说,四婆是贱命。四婆是在生幺女时难产死的。那时候四翁前三个孩子年龄像阶梯一般,分别是六岁、四岁和两岁。就这样,四翁像公鸡带鸡崽,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把四个孩子都拉扯大了。

四翁做鳏夫那年,刚好三十六岁。那一年,四翁的幺女才不足半岁,连名字也来不及起;那一年,也正是日本鬼子入境广西。此时的倭寇已是强弩之末,可是村上人还是谈鬼子色变。

那天下午,夕阳下山时分,村里的睇牛仔阿狗就急急赶着牛从一个叫四沟冲的地方回来,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说,有一队约三十人左右的日本兵正在朝村里开过来,阿狗连比划带说,都看得见日本兵枪头寒光闪闪的刺刀了!村里旋即乱成一团,大家像被洪水泡进洞里来的老鼠一般吱吱喳喳乱叫乱窜。

村治保主任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一声令下:大家莫急莫慌,赶紧到后山躲起来!四翁于是左右手各扯一个,背上还驮着最小的,随乱了步伐的村民一起跑,长长的一队人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也许是一路颠簸,把背上的小孩惊哭了,一路直哭到似乎要抽起筋来。这哭声在寂静的山野显得格外刺耳、响亮。这哭声又像往烧热的油锅里猛撒一把盐,足以让焦虑、茫然不知所措的村人顿生绝望,眼看着日本鬼子就要把全村人一锅端了,四翁急忙把小孩抱在胸前,嘴里喃喃地不断哄着,但是小孩非但静不下来,反而闹得更凶了。

四翁面对乡亲们纷纷投来的恼怒眼神,一急,一把捂住了小孩的嘴巴。这样小孩就不哭了,却把小脸憋涨得通红。

冷不妨,四翁被人一巴掌搧过来,怀里的小孩也被人一手抢过去!原来是隔壁那个叫阿梅的十七八岁、还待字闺中的姑娘!

等到四翁与众人反应过来,小孩已经在阿梅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四翁愣怔间,阿梅突然撩起衣襟,一手挟着似坟包般大小的洁白乳房,把樱桃般的乳头送到小孩嘴里,而那姣好的脸庞已涨红成一掬鲜艳的女儿红。瞬间,整个山沟死一般寂静……

日本鬼子走后,先是几个大胆的青壮年偷偷摸进村察看情况,确认没有危险后,村民们陆陆续续回到村里,发现东家少了五只鸡,西家少了两头猪,南家的灶头生过火,北家那头牛被开膛破肚,而四翁掀开米缸,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往仅剩下半缸米的缸里大大撒了一泡屎……

幸好,人丁全都保住了。

村人惊魂甫定,便纷纷暗地里议论起那次阿梅突如其来、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来。

有人说,一个姑娘家,难为她想得岀这个做法,不害臊,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

有人就反驳说,要不是人家这样做,我们说不定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刀下鬼咯。村上最泼辣、最能言善辩的七鬼婆撇着嘴说,要是我是阿梅,宁愿去死,也不去做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

又有人就反驳七鬼婆,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躲进山来?直接坐在家里打开大门小门,让小鬼子进来得了,说不定还会开开洋荤呢。七鬼婆被尖酸刻薄戗了一番,只好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走开了。

总之,这些议论传来传去,后来竟演变成为阿梅早就跟四翁有一腿,否则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做这件出格的事。

又有人议论,大家都是伍姓,四翁与阿梅两人按辈分又还没出三服,暗地里偷偷摸摸简直就是乱伦,就是伤风败俗,是要浸猪笼的!

可是很快,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神情恍惚的阿梅有一晚就直接跳了浔江寻了短见。

阿梅不明不白死去,整个六旺村旋即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关于阿梅的议论戛然而止。

每家每户转而担心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老人阳气渐失,小孩阴气未退,是最容易惹上鬼魅魍魉的,就看哪家晦气躲不过,因为村上人笃定相信“三煞地”的煞气。

四翁对阿梅的死深感内疚,几次想狠下心来把自己的小女儿掐死,来向阿梅的家人赔罪,可是当怀里那个可爱的小肉团仰脸朝他傻笑时,他转而一心酸,只有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跌落在小家伙的嘴唇上,她的小舌头迎上便慢慢转着舔着,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或许她尝到的眼泪是苦的,也可能是咸的滋味。

阿梅投江是在深夜,尸首找到时已是第三天,被离村子约一公里左右下游的一块礁石挡在旮旯里,水浪拍打得身子肿胀,脱了人形。

阿梅的家人按惯例为她做法事超度亡灵。那晚,几个道士在阿梅家的厅堂摆开架势,装神弄鬼又唱又跳,破锣敲一阵停一阵,混合着道士佬高高低低沙哑的嗓音,传到隔壁四翁耳朵里,一声声把他吓得失魂,越听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听,当听到道士佬忽然拉长声调齐齐高喊“上——香”时,便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在自家的祖宗神位处抓起一把香,颤抖着擦一支火柴,点了香,又鬼使神差“吱呀”一声打开已经关闭了的大门。可是这个送鬼的时刻,全村家家户户都会大门紧闭,把小鬼严严挡在门外的呀。

四翁把一炷香插在大门右边的香炉上,看着袅袅升腾如风摆柳般的烟雾,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阿梅呀阿梅,我的好侄女呀,乖侄女呀,是四叔对不起你,今日烧香给你一拜,是希望你早日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去,重新做人呀。

四翁并不知道,此时隔壁的法事已经接近尾声,到了送鬼上茅船的关键环节,只听一阵锣鼓齐鸣,道士佬又呜呜哇哇跳唱起来,经过四翁家门口。

第二天一早,四翁去叫大女儿阿云起床,阿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四叔,我怎么在你家里?这十足阿梅的声音,出自才六岁的阿云的嫩嘴巴,着实把四翁吓了一大跳!

四翁定了定神,再认真看躺在床上的阿云。四翁眼里,阿云还是那个阿云,可是她的眉宇、她的神态,活脱脱是阿梅的再生浓缩版!四翁就慌了,想说话,嘴巴却哆哆嗦嗦打着颤,好不容易把话挤出来一句,却是言不由衷。

“阿梅呀阿梅,我已经给你磕过头烧过香了,你倒好,来我家了,好孬你还叫我四叔哪。”

“四叔四叔你莫怪呀,我想跟你掏掏心窝说说大实话哩。我想问你,村上人都说我跟你的关系不清不楚。你说呀,这哪跟哪哟,想想,你是我的叔辈,你我要是有那档事,是会遭天打五雷轰的啊。”

“是啊是啊。反天逆地的事,我们又怎会做得来呢?”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是你害我害成这样的呀。”

“我……我……”

“我什么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那样做,还有什么办法让她闭嘴安静呢?”

“是是是,我知道阿梅你是好心,为全村人着想。”

“你就是个缩头乌龟!我死得冤啊。呜呜呜……”

“……”

四翁跟阿云说了一会话,不,其实是跟阿梅对话,终于理屈词穷。他看见阿云那古怪的神情,那张因为哭泣而夸张地扭曲的脸,吓得脊梁一阵阵发冷发麻。他先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又突然想起,莫非是昨晚开着门点香惹的祸?

四翁于是头脑发炸,晕乎乎跑出屋,一口气跑到浔江边上,他蹲下身,猛地发现脚上踩踏着昨晚给阿梅做法事时插在江边燃烧殆尽的残香与零落的纸钱,江面如镜,澄碧透人,清晨的江风吹得江水微微皱了眉头。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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