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骑向地平线
作者 余涛
发表于 2023年5月

春生骑行在一个黄昏。天刚下过雨,长满白刺的太阳在积雨云后时隐时现,蒸腾的热气使路有些变形,空气中弥漫着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潮热。春生抬起屁股,骑得很快,风灌进校服,鼓起像风帆。

车是父亲给春生的。丢了工作的父亲浑身散发着荞麦烧的气味,这台用于通勤的二十八寸庞然大物,已然失去用途,他把钥匙丢给春生。

“以后自己回家吧。”

说完便陷入威严而粗粝的鼾声。

春生放开双手,像鸟似的飞翔。

在年头好的时候,父亲骑着满载而归的自行车,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微笑,车篮里装着工厂的福利:卫生纸、牙膏、清凉油、毛巾、香皂,还有若隐若现的避孕套。

车身是黑的,车头镶着漂亮的徽章,上边写着时髦的英文:YONGJIU,边上闪着红色的细线。挡泥板上有段仿佛是为了凸显鲜红尾灯的白漆,使这辆像从墨汁中捞出的车显得不那么沉闷。

车子是结实的,除了生锈和掉链子,没别的毛病。在时兴大锅饭的年头,骑这辆车上街,路人会投以羡慕的眼光。

“全市唯一的游泳馆就在矿厂。”父亲说这话时,享受着身为公家人的尊荣。

铁道口响起破铜烂铁般的铃声。春生停住了。黑白相间的道闸在他面前放下,有人拖着自行车冲过去,更多的人留在原地。

火车发出中气十足的鸣笛,狂风卷着煤尘扑面而来,春生捂住嘴。火车皮装满了萤石,他知道萤石的用途,好的是炼钢催化剂,差的用作制冷剂。父亲常从矿厂捡回各种颜色的萤石,绿的、紫的、红的、白的,色彩多得像万花筒。

火车连同巨响消失在闪闪发亮的铁轨。

道闸升起,两边的人交换方向。车挤车,人挤人,争先恐后像冲锋。

“借光,让一让。”

“挤什么?上坟啊!”

父亲曾每天下午在校门口等他。他的眼睛很亮,能在攒动的人头中准确找到父亲的身影。他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父亲巨大的臂膀将他包围。天冷时,他躲进父亲的大衣,探出个头,像只小猫。他能闻到父亲身上的烟味和机油味,这气味让他感到安全。

一座拱桥越过河流,橙色的河水在菜地边流淌,一个老翁提着粪勺,专心致志地浇着雪里蕻。春生骑上拱桥,毫不费力。下坡时,他松开刹车,放开双脚,感受风吹过耳廓。

父亲下岗是突如其来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工龄都在里边。一年三百,十年三千。

“真是没天理!”说话时,父亲浑身发抖。

那年仲夏,齿轮厂、轮胎厂、棉纺厂都进行改制,所有人都感到凛冽的寒风。春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会给他漫长的人生留下怎样的印记。母亲的喃喃自语,像针似的扎在他心里:

“老实人就是吃亏。”

橘色的烟囱是矿厂的标志,烟囱不再吐出白烟。锈迹斑斑的铁钩在龙门架下微微摆动,厂区遍地瓦砾,一辆挖掘机正在做最后的清理。烟囱拆除后,会盖上时髦的房子。四处都在盖房子,挖地基,砌砖块,浇混凝土,拆脚手架,卡车与搅拌车从身边隆隆驶过。

他将磁带放进随身听。

《相约九八》没有散去,《伤心1999》已经到来。失去黄家驹的华语乐坛弥漫着世纪末的矫揉造作。

“头发甩甩大步地走开,用最亮的色彩描绘最闪的未来。”

还是听收音机吧:

国有企业改革进入攻坚阶段,土耳其里氏七点二级地震,世贸谈判取得新的进展。

什么?成龙有私生女?

淡黄色的胡须忍住没刮,显得颇具男子气概。其实,他不知那玩意到底是汗毛还是胡须,汗毛没那般长,胡须没那么细。春生摸着脖子上蠕动的小球,对镜子模仿马龙·白兰度桀骜不驯的嗓音。他感到乳房里很硬,像是有粒核桃,按着隐隐作疼。他担心自己的胸部会膨胀起来,凸出个小瓜般的乳房,他无法接受这一点,怯生生地问父亲。父亲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想长大,长大后能赚钱,能去想去的地方,能干大人才能干的事。这种感觉像刑满释放前的煎熬。他感到关节处隐隐作痛,四肢在变长,肌肉变得有力。身体的变化不容置疑。

他拨动清脆的响铃,淹没在嘈杂的人群。

这里是招工市场,人声鼎沸,和菜场一样。人们挤在路上,有的杵着铲,有的提着桶,有的拿着砌刀,一排排像重见天日的兵马俑。

太拥挤了,他想走条方便的小路。他把右手臂伸得直直的,告訴后边的车他要转弯。这条路空荡荡的,像是闹了鬼。路边停着卡车,掉落的泥土已成为路面的一部分,从碾轧的痕迹可看出是人走过或是卡车开过。人行道上有几个没有树的树池,堆着烟盒和矿泉水瓶子。边上是块空地,长满地瓜藤,夹杂着油漆桶和便池。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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