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一世纪最初的一年,当我对诗歌还抱着一种草率的态度的时候,小雅已经虔诚如一个朝圣者,独步于梦和现实交错的缪斯的领地。他所抵达的境界,并非那些与他同龄的虚有其表者能够望其项背,以后更望尘莫及。我们能够想象这些“夜幕下的大军”构成了“汽车的尾气和霓虹混合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而小雅只是一个悠然自得的牧童。那时,他想要的生活,无非是“临河孤独地坐着,看一会儿鸽子,抽一会儿烟,想去看看往昔的情人,想给多年不见的朋友通通电话,想得到亲人的关怀(而一只鸽子落到我的手掌上,承受我给予的温暖)”,这是他在《南浔随笔》中打开的一扇窗,许多年以后,这扇窗意味着汉语的一个奇迹。
当然,我们对奇迹早已司空见惯,我要等待一辆老式的早班火车把我捎上的那一刻,才能成为真正的学徒。在这之前,小雅已经是汉语武器库里天才的工匠,他打磨诗歌如枪械,《佛罗伦萨或者回忆》《弥尔顿的晚年生活》《奥西普来信——几个关键词》以及《流亡途中的奥维德》,这些反射着世界之光的诗,才能展现汉语的锋利。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已经展翅高飞。在他的笔下,弥尔顿学会汉语的抑扬顿挫,“到了晚年,他掌握了词语的军队,它们手握句法的长矛,护卫人民和真理”,“诗人坐在所有的权力中间成为第三者”。难道没有人看到这个天赋异禀者正在震惊这个时代?不,只是人们还不足以认识到丰富的矿脉在连绵的山峦中不断延伸,持续的惊讶,往往变成一种习惯的短视。
我和小雅的会合就像两个普通乘客,各自登上早班火车,直到乘务长把我们的座位调到同一个车厢,我们才发现彼此对诗歌抱有致命的自负。那时,我从一座令人悲哀的大学毕业,冥王星也被赶出太阳系,人们在无数星辰中划分巨人和侏儒,可想而知,人们对自己的盲目自大,多么视而不见。在早班火车上,无数的匿名者经常来自同一个人,小雅也如此,我们信手拈来的名字不断涌现,闪烁的屏幕就是独眼巨人,我们成了奥德修斯的分身。当我感到生活把我压缩成流动的煤气,不幸在诗中如同火花,晦暗之耀目,逐渐加深了我的某种天赋,仿佛我拥有部分的闪电。我从未想过虚空中往来的早班火车即将抵达,它的终点站在湖州。
我们共同的老师柯平,他拥有更强大的直觉,从芸芸众生之中挑出那些“在白昼用脚走路,夜间用翅膀飞翔”的青年,往往令人难以置信,惊艳的天赋使得旁人哑口无言。一个天才早已失踪,另一个天才刚刚去世,我们夹在两个天才的鬼魂中间,如同熄灭的蜡烛,渴望时间能够延缓侵蚀我们的力量。小雅比我更擅长掩饰自己的独特之处,他率先变得庞大,我们的老师觉得他“凭藉才智和出色的想象能力”,“所有来自现实的紧张和压力,看来都已在他的精神运动中消解,剩下的只是羽翼扑打天空和水面的声音,既清晰又浑厚。他应该还能飞得更高,因为至少目前看不到有什么力量让他停顿下来”。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他会惋惜我们的翅膀都已经化作庞大固埃的肥肉,却又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两个并没有被疯狂席卷一空的学生能够坐在酒桌前高谈阔论。
在小雅的头脑中,如同利玛窦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拥有一个记忆的宫殿,殿中大师林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