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15日上午,艾伟长篇小说《镜中》作品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本会议由浙江出版集团、中共杭州市委宣传部、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施战军,原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潘凯雄,《文艺报》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主席团委员梁鸿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陈福民,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张清华,茅盾文学奖得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洱以及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范庆瑜,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副总编辑、党委委员叶国斌,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柯金锋,浙江文艺出版社社长虞文军,本书作者艾伟以及来自出版界、文学创作与评论等领域的二十余位代表出席。本次研讨会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常务副社长曹元勇主持。
以下是专家学者关于《镜中》的发言——
施战军:从心理深渊向精神高地
艾伟是“六〇后”重量级作家中的“走深派”、技术派的代表。艾伟说话时,语速和语义之间,好像自带了同声传译,这是思路和语感的相互作用力造成的。他的小说也有这个特点。他走路稳稳的样子,其实在起步和落脚时是有不易察觉的跳跃的。这更像他的小说。
从《越野赛跑》开始,《爱人同志》《爱人有罪》《风和日丽》《南方》,每一部长篇都在探究人心人性之底,并在变速和调音上有新的形态,一直到《镜中》这里,他以自己的方式,把现实主义情感风俗故事做成了现代主义多义间性表达的典范。
勇于面对最复杂的来处和最幽深的去处,语感越是不激不随,共感中越是内伤累累;情节越是光怪陆离,情感越向往纯粹澄澈。
润生、世平,易蓉、子珊……人物关系总是处在危情之中。被沸腾灼伤,被平庸激怒,在安然不可得的境地,又无比渴望肃静。谁也说不清一切到底是哀矜惩创的悲剧还是反讽自虐的喜剧。
《镜中》让我们领略多重如海的人性——冲动不止的海面生活,海之中的梦想,深海之下底部的心理地貌。至少是有这三者在小说中共在。
不止如海,更似有天坑有断崖的山脉、旷野,叙事从哪个方位开始,选择本身也是艰辛不易的。天上的全知视角最省事但也最容易平庸。但艾伟只是假装有个上帝视角,他一直让人物互看,从危情触发,计较彼此的吸附力离心力,某种结构力学的逻辑让作品变得魅影重重,也使得日常的错乱有了秩序的可能。
故事从裂隙处塌陷处攀援,小说家做起了天梯复原的工匠,似乎有责任让人们认知处境,勿忘那些从未消失的山脉、旷野、大海。
镜,不是平滑的一面穿衣镜,而是互为镜像的镜阵,组合为简单接受反而失真的多棱镜;是心理的透镜,是灵魂的显微镜;不是看热闹寻刺激用的单筒窥望镜,是因知情太多而自以为全无死角的探测镜。
《镜中》之名,不仅仅是给专业读者预备的话术资料。作品中每个个体生命都有反光、折射和探照,一方面不得不呈现和承认变形破碎的常态,另一方面又可以感知作家对真相进行整全构造的精神洁癖。
从心理深渊向精神高地,不断起步、落脚,为公众心理期待而精心设计的同时,《镜中》让惯性想象不断触底反弹,人也以有限量的放逐寻得无止境的修炼。
文本中建筑师的魔性和使命如此对撞互激,也使工科男出身的艾伟把毫厘不差的标准尺度转换为文学意义上的审美弹性,造就了有关分寸的艺术,自己也成了当之无愧的文学建筑师。
潘凯雄:把建筑的恢弘引进了作品中,
呈现更绚烂的色彩
艾伟的《镜中》我还算看得比较早,当时也写了一个小文章,把主要看法提炼一下。
总体来说,艾伟的六七部长篇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始终关注人的内心,关注人的心灵,对心灵发出一些拷问,包括犯罪与忏悔、绝境与救赎这样一些主题,从《爱人同志》《爱人有罪》到《镜中》是一以贯之的。有一以贯之的东西,也有不断追求和创新,《镜中》的写作相较过去创作来说有很多新的变化。
整个作品看上去是非常好看的,非常刺激、有懸念的悬疑故事,场景涉及到国内外,包括中国、缅甸、日本、美国。人物不是很多,主要人物就是建筑设计师润生和夫人易蓉,以及得力助手世平和子姗,同时世平和易蓉有特殊的关系。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交替关系构成了有悬念的故事,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丧生,在亲人的死亡和相关人员的忏悔中展开故事,在自我救赎中形成故事。
关于人性的复杂性、关于对人灵魂的拷问等等都渗透在故事的细节描写中,这涉及文学创作最基本的命题和主题,就是对人性的关注、对人的灵魂的剖析、对人在不同境遇下复杂性的剖析等等。这是很多文学作品、很多长篇小说都会涉及的问题,但是艾伟的写作,第一,有他自己的深度,有他自己的特点;第二,从艺术上来说,通过他这样一种艺术上的编织表现得很丰满,比如罪责与救赎。主角在救赎过程中到边境去资助贫困学生,甚至到边境救助难民,同时他又是杰出的建筑设计师,小说把建筑的恢弘和丰富引进了作品中。他的得力助手世平,润生确实离不开他,但恰恰世平和夫人又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关系。世平始终在忏悔中,最后润生和世平遭遇大火,拼死相救完成自我救赎。虽然一系列故事错综复杂,但紧紧围绕主题构筑,作品既好看又有味道。
跟《爱人同志》《爱人有罪》比起来,《镜中》的艺术表现力更丰富了,呈现的色彩也更绚烂了,对人性复杂性的开掘比以前更深刻了。艾伟不算产量很高的作家,两三年一部长篇,但这六七部长篇,每一部都呈现出了新的面貌。
张清华:一部具有世界性叙事属性的小说
我去年秋天开始读《镜中》,读了两到三遍,局部三遍,总体两遍。当时感觉非常震惊,为艾伟写出了一部杰作而兴奋。我就跟李洱通过多次电话,加起来至少有五个小时,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和李洱见面,都在谈《镜中》。
读一部好的作品的过程是沉浸其间忘我的过程,读完之后有很多想法,但迅速产生遗忘,它是黑洞一样的作品,你读了以后很多想法好像被黑洞吸走一样。好在我写了一篇文章,花了很长时间、花了很大力气写了一篇15000字的文章,其中有七个题目,我简短向大家汇报一下。
一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艾伟。熟悉是说他一直坚持心理深度,对人性幽微执着地探究,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病态的、固执的探究;再就是艾伟的陌生,主要表现在他找到了真正世界化的讲述。这个小说是充分世界化的作品,不再让人物植根于此前他的小说一贯设置的“后革命时代”的境域。从《爱人同志》到《风和日丽》都包含着艾伟特有的敏感,他希望将对人性的发掘跟社会历史连接在一起,这当然是极为可贵的品质。但在这部小说中,他有意要超越自我,不再让人物和后革命时代的历史土壤发生过于密切的关系,以此探究社会历史创伤对人物的影响,而是写出了纯粹人性孤绝和存在孤独的状态,写出了永恒意义上的人性困境与命运故事。艾伟的哲学诉求在这部小说里进一步得到了彰显,在他的手艺炉火纯青,在他对人生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他的学识和认知达到融会贯通之后,他在刻意挑战写作难度。一个是他所说的精神疑难,再就是哲学的困境。
他也脱开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传统。中国当代作家写长篇小说的传统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大历史的投影、大历史的寓言,再就是民间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而艾伟在《镜中》对中国当代叙事传统有一个超越,他希望写一个跟世界上最优秀作家对话的小说。他设置了诸多对话的对象,比如说博尔赫斯、昆德拉和很多日本作家。我觉得这部小说是艾伟自我延续同时又实现了自我超越的小说,具有世界性的叙事属性。
第二,在艺术构想上,这是一部四幕悲剧。他尝试用小说的方式写一部戏剧,也可以说小说文本里潜伏了戏剧文本,我理解成四幕悲剧。第一幕是主人公庄润生妻子易蓉和两个孩子的车祸悲剧,一开篇把所有读者的心抓住了,这是非常惨烈的一个情境设置。第二幕是庄润生死亡之旅与自我救赎的故事,从杭州转到缅甸——主要故事发生地。第三幕是同样怀着罪恶感的子珊心理治疗的过程,主要地点转到了美国。第四幕是世平自我救赎,以及全剧大揭秘,部分场域转到了日本,空间有大幅度的挪移,但总体结构性非常强。
第三,多重寓意,最重要的是命运无解,我认为这是他核心的主题。多重寓意表现在这是一部关于生命之境、存在之患的哲学之书,体现了他对于人性、对于世界、对于存在、对于意义、对于爱欲、对于生命中一切世俗过程的哲学透视,也是一部关于爱情和肉欲,繁华与镜像之书,里边写到了大量爱情,写到了身体,写到了爱欲,他对这一切做了哲学升华,甚至在神学意义上的一种升华。这还是一部罪与罚之书,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艾伟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是,他对人性既怀着深刻的绝望,又有博大的悲悯,用辩证观解析人性,在这点上是非常成功的。成功的标志是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但最后每个人都获得了尊严。小说里的人物既有深度又有尊严。小说设置了诸多潜文本,博尔赫斯名作《镜中》和《迷宫》,这是博尔赫斯最重要的两个意象,艾伟把两个意象都植入了小说之中;还有张枣的《镜中》,也是一首写幻象的名诗;以及《红楼梦》。《镜中》里有两面镜子,一面是博尔赫斯的镜子,还有一面是《红楼梦》的风月宝鉴。风月宝鉴正面是色欲,反面是骷髅,道士让贾瑞看反面不要看正面。贾瑞的糊涂在于只知道正面,不知道反面,或者说是老庄哲学意义上的“只知道有不知道无”,在佛教意义上的“只知道色不知道空”。所以色与空,有与无,爱欲与幻灭,这些都是二元一体的辩证法,在中国文化里,或者说在《红楼梦》里被压缩为一体两面的一面镜子。艾伟的小说从内在结构和精神意韵上实现了与这两个重要潜文本完美的对话和融合。
这是一部现代建筑学的书,艾伟是一个建筑师出身的作家。我觉得他在里面植入了大量关于建筑学的知识,也非常妙,他的迷宫意象和建筑知识实现了融合。这还是一部献给杭州与西子湖的书,里面有大量抒情篇章写到杭州、写到西湖,我觉得写得非常之美。可见艾伟非常喜欢并且感恩杭州这座城市。最后我把这部小说总结为一部命运的无解之书。
其他我不展开了,简要汇报一下我文章的要点:第四,心理分析深度和艾伟式心理叙述话语。第五,诗意与哲学,镜子和镜像的原形。第六,迷宫之意,命运的展开与罪的赎偿。第七,世界化和小说的新范式。
梁鸿鹰:《镜中》是人文小说传统的延续
这部作品有很多值得解读和研究的地方,不但是一个值得很好欣赏的作品,同时也是一部需要深入去挖掘、解读深意的作品。
作品书名《镜中》,镜子是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物件。对于一个小孩、少年、青年来说,镜子不是一个重要的东西;对于上了年纪的人,镜子会给人压迫感。每当面对镜子的时候,你会想到很多问题,不知道我是不是我,镜子里的我是怎么形成的。《镜中》蕴藏生活中各种密码和人心中需要破解的东西,我覺得这个题目本身是作家到了一定阶段思考问题的投射,这个题目起得特别富有含义。
第二点,这部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重要延续,是文人小说传统的延续,例如鲁迅《伤逝》、叶圣陶《倪焕之》等作品,有人间烟火,但更多写文人的苦闷、挣扎、内心的矛盾,我们可以沿着这个线索对此进行认识。《镜中》也是这样,不是写人的发展生存问题,种地、打粮食、养儿育女,不是这些问题,而是人有了一定知识储备和地位,甚至有了财富和声望之后所面临的问题,是吃穿住行之外的对人的考验。我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理解的,小说反映了知识分子日常与内心的体验,以及灵魂内部发生的嬗变。
他由庄润生等人的命运写出了知识分子不同类型的精神苦闷,那就是在当代的社会机制之下,社会文化氛围之下,在生存与发展之外,我们到底面对的是哪些问题,我觉得艾伟发出了深沉的拷问,从而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了人间。
《镜中》里设置了很多关系,首先人和地理的关系,不同情况下,不同地理环境中,不同的人所面对的不同问题。小说围绕庄润生的家庭突遭变故展开。面对这样突然的人生变故,主人公开展了强烈的对于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对于人和社会关系深沉的思考。同时你也能看到这些人物中,没有所谓人生的典范,没有人生的榜样,他们都是活生生充满着矛盾、充满着各种问题的人,而这些问题的造成是由各种不同因素导致的,他们所有的弱点在人生过程中流淌、行进。这里人物的各种关系是满足线性故事,最后汇成一个雄伟建筑里的故事,艾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建筑师的设计感和哲思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得非常明显。
在艾伟看来人生就像建筑,建筑即哲学,建筑即文化,人与建筑是同体的。小说中润生展示设计模型的时候做了一个阐释,他用光线隐喻人短暂的一生,他有灰暗的童年时期,充满野心的青年时期,有至暗时刻的中年危机,以及到最后光引领下的安详,解脱过程是漫长的,至于能否解脱全看个人造化。就像庄润生建筑设计里的“巢穴主义”,有让人躁动不安和混乱的方面,它有和宗教秩序相悖的元素,到了至暗时刻光线变得幽暗,人始终怀着对未能解脱的苦和恨,怀着对至高的怀疑和对生命无解的困惑,小说写到最后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这个作品蕴含了很多叙事学上的启发,还有诸多文化方面的思考,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自我与社会的冲撞等等,我觉得有非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相信通过大家的探讨,对于当代文学特别是对于长篇小说的创作,会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
徐晨亮:在小说创作的方法上
给了我们很多启示
我今天可以算是半个主办方,因为《镜中》是在《当代》2022年第二期首发的,我因此成为这部作品最早的读者之一。这是一部非常符合《当代》杂志所希望寻找的、具有“当代”气质的作品。除此之外它还让我感到一种未来感,给未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可能性,我简单概括成两点。
第一,《镜中》围绕精神生活的命题去选择小说叙事的材料。几年之前,我看到一个杂志发表的深度报道,是关于旅美华人数学家张益唐的一篇文章,叫《天才的野心》,我看完后想,当代文学作品,包括当代小说作品里,有没有与之匹配、与之相称的作品,写张益唐等数学家深邃的充满张力的内心世界的作品。我们在编辑工作中看到的都是一些写日常生活、写小人物的作品,有狭窄化的干瘪的套路,看不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
当我看到《镜中》这样的作品,非常地惊喜。主人公本身具备了建筑师的身份,这个身份并不只是单纯的人物外衣,而是让人物融于建筑学的实践和思考,一些非常深度的思辨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以至于人物在获得精神救赎过程中建筑学的构思变成了很重要的方式,在这点上《镜中》给了我们非常好的示范。
刚才好多位老师都谈到,《镜中》是非常有世界性的作品,可以与世界文学对话。我想到去年有一部外国当代作家的作品,在去年豆瓣阅读外国文学榜单里排第一名,就是智利小说家本哈明·拉巴图特的书《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他的几篇短篇小说的主人公有提出黑洞理论的物理学家,有海森堡、薛定谔这样著名的科学家,包括发明毒气用于战争的化学家,你从中可以看到人物专业方面的思考、见识、反思,人生阅历和世界关系因此达成了对话。《镜中》可以与《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对照着阅读,确实和当下外国文学创作形成了一种对话。
第二点,《镜中》拓展了当代小说开掘精神生活的方法,体现在建筑学元素的使用上。关于这种方法我自己也写过一个述评文章,小说结构是以建筑为方法的,而不仅仅是为主人公建筑师的身份提供的专业知识和名词,并且在叙事推进中艾伟展现了小说家的雄心。这部小说本身四个部分就如建筑的四个立面,内藏了很多房间、暗道,充满了设计感,既有结构整饬之美,又有意味深长的对应关系。比如主人公润生遇到两次地震,一次在广岛,一次在长崎,都曾经是原子弹爆炸的发生地,废墟和救赎因此变成了小说对话的线索;比如在缅北监狱看到因战火而成为孤儿的彭小男,像镜子一样照见润生内心烧起的复仇之火;委托润生设计道场的山口洋子,也像镜子一样让主人公照见自己家庭的变故等等。
建筑学本身有特质,能将特别具体的物质性材料和抽象形式感结合在一起,我觉得《镜中》也充分体现了这一点,通过精巧的结构设计,让那些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日常逻辑和情感,传达出超越于日常生活、日常逻辑更深层次的意味,通过情感、思考、行动的相互呼应、相互支撑和相互激发,小说中的人物和读者一起来到超越日常的生命法则面前,同时小说用特别具有信服力的方式为精神生活的命题,灵魂和救赎的命题赋予了一种新的形式,这在小说创作方法上也给了我们很多启示。
李洱:这部小说放在新文学史上
可以说做出了很大探索
我最近一直在各种场合尤其是私下聚会中,谈到我对艾伟这部小说取得的成就的看法。我对这代人五十三岁以后写出这样的作品感到欣喜,为什么是五十三岁呢?王国维曾经说:“五十三岁,只欠一死。”所有大雄宝殿前的台阶是五十三级,佛经里说:“五十三参,参参见佛。”这代人有了足够阅历、足够的艺术准备,使他们在五十三岁之后可以拿出一个相当完整的作品,而且显示了不同的探索方向,每个方向取得的成绩也比较让人满意。
我跟张清华对这部小说进行过多次私下研讨,我对这部小说评价非常高。我简单讲一下对这部小说的看法,这部小说放在新文学史上可以说做出了很大探索。新文学以来的小说习惯于讲传奇故事,习惯于讲凡俗日常故事,很难讲述灵魂内部发生的故事。在我看来讲灵魂内部发生的故事到目前为止取得最高成就的是史鐵生。中国文学需要一些奇迹,需要以个人的不幸为代价来取得某种突破。轮椅限制了史铁生的生活,使得他向外发展出了一种玄思的、哲思的、讲述灵魂故事特殊的语法,在我看来,史铁生的贡献不论做出怎样高的评估都不过分。韩少功也做出了很多努力。
但无论是史铁生还是韩少功,也可能他们想说的话太多,他们的经历非常丰富,他们倾吐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使得他们很少能够在小说具体的叙事层面,有耐心把故事用结构、对位、互为镜像等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呈现出来,现在有一个人完成了这个工作,这个人就是艾伟,所以我说艾伟做出了很大的探索。
《镜中》这个小说有着中国小说的外貌,但却是一部关于“罪和救赎”的小说,比史铁生的小说有更多结构上和叙事上的意义。艾伟的叙事极为讲究,有点像用中国人当代生活写出来的法国小说和日本小说,有点脱离新文学传统,但与中国人的当下生活又有较为紧密的联系。
我们看当代的一个作品,确实需要放在新文学传统当中去看,看这部小说对于新文学传统是否具备结构上的意义,这种结构是否做到某种补充,我认为艾伟这部小说是有贡献的。
这部小说带有极强的装置艺术特色,小说里有各种各样的建筑讨论,这和小说的整体艺术风貌是一致的,装置性也是艾伟小说一贯的特色,因为艾伟原来是学建筑的。
《镜中》的四部分结构起承转合,起承转合过程中又包含着互相的呼应,情节故事没有按照严格的时间来讲述,而是由各种各样的穿插、补充和补叙的方式完成的。里面的这些人互为镜像也互有所羁,因为双向同构而成为整体,因为互相发明而完成了自己。我觉得艾伟在这部小说中做出了非常大的探索,就语言本身来讲浸透了精神意味,这已经不是简单叙事的语言,而是带有情境性、抒情性、反省式的语言。艾伟用这种语言讲述故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是一种罕见的品质,所以我对这部小说评价非常高。
白烨:这是部可以和世界对话的作品
艾伟之前的作品我差不多都看过,我特喜欢《风和日丽》,我觉得那部作品将个人命运、家庭、社会和国家都串接得非常好,是一部有分量有内涵的作品,我认为《风和日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和评价。
《镜中》我看了以后确实很震惊,觉得这个作品有分量,后来在《中国文艺批评》就以这部作品为主做了一个评论专题。
尽管艾伟之前的作品部部是力作,但《镜中》这部作品在艾伟的作品中仍然有新的拓展和进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