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的豁达人生
作者 奚百里
发表于 2023年5月

郑重先生是我敬佩的文化前辈。他当记者的时候,见证了风云变幻,采访了文化大家。那时多少风流人物和他成为朋友,也尽入他的笔下。读郑先生的回忆文章,常生“余生也晚”的感慨,而郑先生说:“在年轻时,我就欢喜和老年人交往。我认为他们就是一本书,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知识学养、他们的道德操守,我都作为文化凝结于心,消化吸收。但我是一頭笨牛,不善反刍,在他们魂归道山几十年之后,我才诉诸笔端,愧对前辈,也可能是受到他们‘有得忌轻出,微瑕当细评’的影响,并以此为警诫。”风雨故人的生命智慧使后辈如沐春风。

在上海,郑重爱结交画家,在北京则爱结交学者。北京的顾颉刚、俞平伯、冯友兰、启功诸家在郑重眼里别有一番神采。比如郑重去拜访晚年顾颉刚:“我走进客厅,顾先生的夫人张静秋忙里忙外在收拾。顾先生在书房里,书房的门是关着的。我在客厅等待,看到商承祚写的一副金文对联,不懂金文,我不知道对联的内容。看书房的门,只见门上贴着会客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的条子。我知道这是提醒来访者要自觉遵守时间,也是夫人用来保护顾先生的武器,我担心自己会被这武器打中。书房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又看到墙上贴着和书房门上内容相同的字条‘五分钟’,这应该是对顾先生的提醒了。”当郑重壮起胆子向顾颉刚提出疑古的问题:“大禹是条虫是怎么一回事?”顾先生说:“那是鲁迅给我戴的帽子,从此许多人就一叶障目,封我为疑古派,其实那只是研究中的一片叶子,不是主干,你以后看了我的文章就清楚了。”刚说到这里,顾夫人又第三次走了进来,说:“好啦,以后再谈吧。”在这天的日记中,郑重写了一句“采访最麻烦的就是遇到秘书和夫人”。这一番记录,如果对照顾颉刚日记来读,更别有会心。

郑重第四次拜访俞平伯时,俞先生已是八十八岁的老人,却是他的精神最好的一次。他的外孙韦柰说:“过去,谁要和外公提起《红楼梦》,他就生气;这些天来,他天天都和我们谈《红楼梦》。”谈到“自传说”,俞平伯说:“我过去也是自传说的支持者,现在还有些惭愧。”当和他谈到十多年前,北京红学家在寻找曹雪芹故居时,《文汇报》还发表了《京华何处大观园》的文章,引起轰动,他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大观园,《红楼梦》明明写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我早就说过,大观园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园子,他写小说,要表示想象的境界。‘红学’研究穷途末路,总要生发出一些事情来热闹一下,你们报纸也跟着凑热闹。”郑重的提问和记述并不落一般报纸和记者的俗套,让人看到了俞平伯“红学”文章后面的思想火花。

俞平伯和启功都曾为郑重题跋,足见其交情。郑重说:“1977年以后,我去北京采访的机会多了。每到北京,我总要到小乘巷去看他(启功)。社会上对启先生的认识是他的书法,那时向他求字的人就不少,他又总是每求必应,对我说:‘人家求我写字是看得起我。’而我观赏的则是他的诗稿,从他的诗稿中可以看出他的洒脱。他是用幽默的目光看世界,也是用幽默的语言来表述内心的体验。我看到他为自己的小乘庵写的联语:‘草屋八九间,三径陶潜,有酒有鸡真富庶;梨桃数百树,小园庾信,何功何德滥吹嘘。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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