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被周围的人看成是很调皮的孩子,甚至以顽劣闻名乡里。长大后我经常反思儿时的行为,当然干过一些比较捣蛋的事情,有过一些恶作剧,但特别出格的坏事实在没有做过,让我羞愧终身的劣迹,实在也没有。顽皮的恶名,多少有些虚。我自认为从小其实就不算胆大,因而也不敢真正地妄为。成人后,胆子就更小了。说白了,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但既然生而为男,在少儿时期,总会做些让别人恼怒、招父母打骂的事情。在外面惹了事,人家告上门来,这样的情形,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是常有的。至于原因,大多数时候,是在外面与别人家的孩子发生了冲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在外面欺负了别人。孩子们在一起玩闹,你瞪我几眼,我骂你几句,或者你推我一掌,我搡你一把,通常谈不上谁欺负了谁。我从小便不是一个乐意欺负人、敢于欺负人和有能力欺负人的人。在外面与别的孩子玩闹后,回到家,就把啥事都扔在外面了。但有时候,突然就有人告上门来,说我欺负了他的儿子。往往是牵着那刚刚与我玩闹过的儿子的手,上门告状。我在外面受人欺负的事情,也是有的。但我就是在外面被人无端地打得鼻青脸肿,回家也决不说实话,会编造个理由,例如,说是自己走路跌了一跤,或是上树摸鸟摔下来了。那鼻脸上的伤,与走路跌跤或上树摔下,实在不相匹配。父母虽然看得满脸狐疑,但也懒得深究。可这样的时候,也有可能有人告上门。有的孩子,明明欺负了别人,明明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家仍然要向父母诉苦。只要有人告上门来,父亲自然收拾我一顿。我最怕的,是家中正在吃饭时,有人上门告状。父亲有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厌恶吃饭时有人打扰。桌上有鱼有肉,或许还喝着小酒时,谁都不愿放下筷子酒盅应付琐事。但父亲是就着咸菜豆腐乳扒着米饭时,也极其不愿有人打扰。扒着饭时有人来告状,父亲便分外火气大。往往是告状的人一开口,父亲也不问到底是咋回事,放下碗筷,抱起我,便往离家最近的池塘跑。那告状的人,自然不好意思跟着我们,看看父亲是否真的把我沉塘了。也不能在我家里等着,看看我是否又回家了。所以,总是在父亲抱起我往池塘跑时,告状的人便讪讪地回去了。他来告状,本意是要控诉我的罪行,但父亲根本不给他诉说的机会。人家都要把孩子扔进池塘淹死了,你还能说什么?父亲这一招,对付上门告状者,十分管用,实在是最佳应对方式。但我相信,这绝不是精心设计的招数。父亲那吃饭最烦打扰的毛病,也遗传给了我。我想,这其实是一种没有在进化过程中丧失掉的动物本能。你看那些家养的猫啊狗啊猪啊,平时再温驯,在进食时,有人骚扰,也会龇牙咧嘴、发出哼哼叽叽的愤怒声和警告声。人吃饭时不愿意被打扰,还是这种动物本能的表现。也许有人说,这并非普遍现象。吃饭时特别厌烦打扰,说明这个人还很像禽兽。像禽兽很好。在很多时候,像禽兽,比像“人”,更令我心安。
与别的孩子打架、弄坏了人家什么东西,有人告上门来,是闯祸了。上树摸鸟,一般不会惹出事来。要惹事,惹的也是鸟事,不是人事。一般的树,你往上爬,大人即便看见了,也就是看一眼而已,理都不理你。但在乡村,有那种特别大的老树,是不能爬的。一个人,哪怕本来是不怎么样的人,甚至是很卑琐无聊的角色,但如果活到被称作人瑞了,就带有几分神圣,让人仰视膜拜。树也这样。树大到远超寻常,往上爬,就触犯了某种禁忌。我们村里,北边村口,那时便有一棵这样的枫树,拏云攫石,是几个成年人合抱方能抱住的粗;朝日初升或夕阳西下时,那树影会伸展到老远老远的田冲;树冠如一座鸟岛,有许多鸟窝。这棵树,是不能爬的。连续几年,我一次次地围着树转圈,数着树冠上的鸟窝,像在羊堆里数羊,鸭群里数鸭,总是数不清楚。春夏间,那鸟窝里常有小鸟在啁啾,像是在引诱,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挑衅。一个夏天的下午,我绕着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样地转了好多圈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始往上爬了。这么粗的树干,根本抱不住,手和脚都没有牢靠的着力点。好在树皮很粗糙,手腿并用,缓慢地往上攀援还是可能的。爬到一半,离树冠上的鸟窝还远着时,远处田冲里干活的村人们便发现了我。他们认出了是我,一半靠辨,一半靠猜。他们怒吼着,吼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但能感觉到他们的惊恐。我也被吓住了,赶紧往下滑溜。落到地面,两肘内侧和两股内侧,都有了血印子。小时候,一到夏天,我身上不流血的日子很少,所以,也不当回事。在我的爬树史上,绝少失败的记录。这棵树,打了几年主意,却只爬了一半,心里很憋屈,想:要找个人们都在家里的日子,再来爬这棵树。打定这样的主意后,也就把这事忘了。吃晚饭时,父亲从外面回来,直冲到我身边,抓起我便往池塘跑。往常,是跑到离池塘还有一段路,便把我往地上一扔。这一回,是跑到池塘边上,才把我扔下,弄得我真的差点滚进塘里。后来知道,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三次被人拦住,都是有人控诉我竟然爬那棵枫树的滔天罪行。难怪父亲进门时,脸都歪着,那是气的。
这样的勾当,都算是武祸。小时候,我还多次闯过文祸。文祸,是因为文章、言论而惹祸。一个乡村里的小毛孩,能招来什么文祸?但我那些年,还真多次因为文字、言论而招来父亲的打骂。我后来回忆,每次我闯了武祸,父亲的打骂都具有强烈的表演性,是做给别人看的。打,手举得很高,动作很夸张,手掌落到屁股上,感觉如抚摸一般,没有什么像样的痛感。至于动不动抱起我往塘边跑,那与其说是要惩罚我,毋宁说是要让告状者难堪。但每次我惹下文祸,父亲的打骂,非但没有丝毫夸张,反而带有隐秘性,即不想让别人知道,却打骂得很切实:骂,声音不高却咬牙切齿;打,动作幅度不大,却招招阴辣狠毒,打一下是一下,用的是抓铁有痕、踏石留印的功夫。
回想起来,我小时闯下的最严重的武祸,是把一个大娘的头打破了。那应该是我初中二三年级时,年龄是十二三岁。那时,我的父母已经从小学调入公社初中,我的家就在学校内。进校门右手边,是一排平房,前面两间是分给我家的。学校边上的村中,有一位独身妇女,也就五十来岁。但因为是孤老,所以是生产队的“五保户”。这位老大娘,是有精神病的。她的惯常行为,是用一副箩筐,把全部家当挑着,进京找毛主席。每次她挑着一副担子,往自认为的北京方向走,我都有些担心。但却总是今天出去了,明天又看见她在家里。除了经常进京拜见毛主席,她的另一个惯常行为,是站在家门口骂人。骂人,她会说出许多人名和许多雞零狗碎的事情,但我们从她慷慨激昂的骂中,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我后来想,曾经与她一起生活的人,应该能够听懂她的意思。这两样之外,这位大娘也没有什么特别怪异之处。一天下午,我拿着弹弓,四处找鸟,走到这位大娘家门口,见她站在门前,倒是没有骂人,而是朝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想,她可能又在遥望北京,又在深情地思念着。我没有在意她。离她几米处的一棵桃树上,几只麻雀正叽喳跳踉着。我没多想,拉紧皮筋,一粒石子向树上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