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安米刚搬来康涅狄格大道这栋公寓楼时,喜欢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车水马龙,看街对面国家动物园大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这比她从前住的斯汤顿小城热闹多了,路边的咖啡吧不时弥漫着阵阵香气。禁不住咖啡的诱惑,她就下楼去喝上一杯拿铁。
坐在路边,可以看见右边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里,五六个男孩穿着各种不同款式颜色的T 恤聚在一起闲聊。在那一堆白人和黑人中间,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亚洲人,凭着经验他是华裔男孩无疑。的确,在大都市里几乎随处都能看见大陆或港台来的留学生和华裔,也能隔一条街就看见一家中餐馆或中国超市,再不用发愁没地方吃中餐了。
安米居住的这栋公寓楼,每层二十户,共有十一层。尽管住着两百多户人家,但进出看不见人影,偶然在电梯里碰上的基本是白人。因此,安米的目光总是追寻自己的同胞。那天她等电梯,门一开,迎面遇上了那个华裔男孩,其实他是青年人,起码有二十三四岁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他看见安米“嘿”一声,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你好,住几楼?”
“三楼。”
“我也住三楼。”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一溜烟跑了。
安米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他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绿色的那一撮夹着银色,特别醒目。安米登上三楼后,绕整个楼层走了一圈,想知道这“绿毛”的家是哪扇门。然而走廊死沉沉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只好打开自己的家门,坐到窗口的书桌前备课。她在一所大学教戏剧,每学期都会安排学生排演节目。前阵子,在华府剧场学生们演出了京剧《西游记》,赢来一片赞扬。
晚餐后,安米和丈夫孙小阳下楼去公园散步。夕阳迤逦在盛开的百合花、三色堇,以及树下丛生的杂草上,整个公园泛着慑人的金属光泽。这时绿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经过安米身旁时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独自狂舞。安米惊讶地望着他倒立、跳跃、旋转,疯狂得宛如魔鬼附体。
“这简直就是灵魂的舞蹈。”安米脱口而出。
小阳看得不耐烦了,说:“这是个疯子,咱们走。”
安米随小阳离开后,又回过头去看绿毛。绿毛抛给她一个飞吻,舞得更加疯狂了。安米发现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他的舞蹈。也许他对这种漠不关心已经习惯了,但他似乎要在这冷漠的空间做一个透明人。
安米明白都市中的家伙,每天被繁忙的工作、极度紧张的神经,弄得麻木不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奇,也没兴趣去关心别人的事。唉,事实也是如此。如果绿毛不是华裔,安米肯定连注意的时间都没有。她正为许多杂事烦心着呢!譬如:家里的水池堵塞了,学生们的演出活动经费还没到位等。
大都市开车,不像乡下小城道路畅通。不仅时速慢,还常常被堵得水泄不通。自从来到首都华盛顿,安米出门经常坐地铁,已经把红线、蓝线、橙线、黄线、绿线、银线搞得一清二楚。当然,去“好运来”“大中华”等超市购中国食品,还是开车方便。
尽管是疫情期间,华盛顿地铁站内仍然不停地走动着大批人群。疫苗普及后,不少人已经不戴口罩了,安米还是蒙着蓝布白点大口罩。她从画廊站出口出来时,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墙角看见一位拉小提琴的亚裔男孩,他的脚前摆着一个白色小罐子,里面有硬币也有纸币。安米被他拉的《嘉禾舞曲》深深吸引,儿子亮亮正在学这首曲子呢!她打开钱包取出一张五美元纸币,正准备丢进白色小罐子时,一只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抢走了钱。
“谁?”安米转过头,一眼看见了绿毛的背影。他快速飞跑起来,许多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回头看他,有些人还露出一脸的鄙视。安米没敢喊出声,毕竟绿毛是自己的同胞,不想他被警察抓走。她快步追赶绿毛,又不想被他发现,心里却不明白这华裔青年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从前安米心里总是防备黑人,只要路上站着扎堆的黑人,安米肯定绕道而行。那是因为许多年前,安米在旧金山坐公交车时,一手抱着亮亮,一手拿着一大袋水果糖打瞌睡,几个黑人男孩儿上车,一把抢走了她的糖。
“谁抢了我的糖?”安米抱着亮亮站起来说。
没人回应。安米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应。
安米只得抱着亮亮坐回原座。汽车到达下一站时,那几个黑人男孩儿迅速下了车,其中一个男孩儿高高地举起水果糖:“耶!”安米气得隔着玻璃窗挥拳头。丈夫小阳说:“你不怕他们身上有枪吗?”在安米眼里,小阳总是胆小怕事,没有男子汉的壮志豪情。
安米走出地铁站,一眨眼就不见绿毛了。她四处张望,中午的阳光射过积满尘埃的窗棂,薄薄地落在石阶上。前边就是中国城,老远能看见中国城的木结构牌楼。牌匾上“中国城”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安米忽然有一种亲切感,她是特地来中国城“东江海鲜楼”买水饺和小笼包的。这家店生意兴隆,队伍一直排到店堂门口的大街上。安米耐心等待着,目光却四处溜达。华盛顿唐人街不大,没法与纽约、旧金山的唐人街媲美,但书店、茶馆、酒楼、超市,应有尽有。
买完打包的水饺和小笼包,安米正想去书店看看时,绿毛像幽灵似的出现在她眼前。“你,你给我站住。”绿毛根本不理安米,他跳跃着、舞动着、旋转着身体往前飞。安米觉得绿毛必定是小偷、流氓、街头混混无疑,摊上这样的邻居也算倒霉了。
安米朝前走去,看见绿毛停在十字路口被车水马龙的交通、拥挤不堪的人群滞留在斑马线前。他还不忘扭动身子,做着各种怪相,仿佛整个广场,就是为了上演一出荒谬剧而制作的巨型场景。安米见惯了各种街头表演,但绿毛呈现在她眼前的與众不同,还是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二
大城市公寓楼,没有乡下小城别墅门口的花园和草地。每到黄昏,安米必去楼下散步透口气。那天从电梯里出来,她遇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女人,女人用中文打招呼道:“嗨,你好!”
“你好!你住这楼上?”安米欣喜地问。
“是啊!我住305,你呢?”
“320。”
“安徽来的吧?”女人问。
“不,不不,那是我们的租客,已经搬走了。”
中国女人“噢”一声,电梯门关上了。安米一想起那个安徽租客,乘着政策东风,疫情期间八个月没付房租,最后逃之夭夭,心里就懊恼。可朋友说,如果他一直赖着不走,也不付房租,你又不能赶,那才是最糟糕的。安米想想也是,在美国耍赖的,换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会儿,安米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只要微信运动里到达六千步,就立即回公寓。安米出门时,丈夫小阳和儿子亮亮,一个躺在床上看书,一个趴在地上搭积木。小阳病病歪歪的像个白面书生,喜欢住乡下小木屋。每到双休日,只要安米有空,便开车载着他们回乡下去。
公寓楼门前的花坛里,种着好大一片郁金香。安米盯着花瓣看,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底部和花茎的连接处已经变成了白色,但红色的花瓣尖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好像小阳背上褐色的斑点。说起小阳那些斑点,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他嫌自己皮肤太白,想黑一点,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了一整天。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水泡,结痂后留下了斑点,至今沒有消退。
都说女人作,在安米眼里小阳比女人更作。他总说自己从小身体虚弱,特别害怕死亡。死的恐惧在他心里从未消失,有时半夜三更吓出一身冷汗。他的这种状态,就像身体内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然后灰头土脸地去看医生。医生安慰他说身体差多吃鸡蛋和肉类,可他从小不喜欢吃肉,喝杯牛奶也会过敏拉肚子。
不知不觉,安米已经来到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沿着鹅卵石小路,向前走时,绿毛飘着宽大的长裤和衣袖,从红杉树上轻巧地降落到她面前。安米吓了一跳,他却做一个鬼脸,转身溜进了咖啡吧。安米随即跟进去,他却从后门晃晃荡荡地出去了。此时,他在一家门面老旧又很小的鞋帽店停了下来。安米三脚两步走上前去,想和他说说话,他却一转身跑了。
这年轻人整天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在这个人与人很难走近的世界里,绿毛就像谜一样存在着。即使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也不知道他的背景,无处听八卦。这和安米从前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大相径庭。那时一方有难,八方相助,远亲不如近邻。如今这公寓楼的每一道门,都是一堵墙,谁也不知道墙内的人和事。
安米回到家,小阳站在阳台上看楼下风景。儿子亮亮在玩游戏,卫生间的水管里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楼上有人在洗澡了。公寓房,楼上楼下就一根下水管。美国人喜欢早晚洗澡,每天清晨五六点钟,水管就开始“哗啦啦”响个不休,严重影响安米的睡眠。有时安米想提意见,小阳说:“人家在自己家里洗澡,你管得着吗?”
事实也是如此,管不着,也不敢管。那些左右邻居有白人也有黑人,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晚“哗哗”的流水声,令安米郁闷。因为睡眠不足,开车又堵,有时候安米就选择了坐地铁。昨天,在地铁站安米遇上了抢劫一幕: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一脚踢翻了正在走路的华裔老太太,抢走了她手上的包。华裔老太太被踢翻后,额头上摔破了皮,露出猩红的血丝,坐在地上,大声嚷着:“我的手提包被抢了!”
没有人回应她。人们匆匆忙忙地上车下车,走自己的路。一会儿,她看没人理她,只能自认倒霉地走出地铁站。安米想起那天在地铁站,绿毛抢走她五美元的事。一下子,安米把绿毛与这个黑人抢劫犯联系到了一起。
绿毛就是一个犯罪嫌疑人。
安米与丈夫小阳一提起绿毛,小阳说:“你最好离他远点。如果你惹了他,说不定哪天他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没有安全感了,我可不要生活在恐惧中。”
在家里,安米有绝对的权威,根本听不进小阳说的。安米来美国读博士,小阳只是陪读。小阳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待着,最多做些网上教儿童画的工作。一个月下来,赚不了多少钱。没啥收入,身体又不好,小阳常常自卑。有时他对安米说:“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现在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了。再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吗?正因为这‘虚弱’二字,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死神的形象。”
“那是你太空,太作了吧!如果你很忙,哪里来的死神?”安米常常这样回答他。最要命的是安米和闺蜜在电话里聊天,聊起各自的男人,就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让小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发直,颜面丢尽。小阳想起自己的陪读身份,觉得如果没有他的陪伴、解闷、壮胆,安米也许是个女光棍,能有今天的趾高气扬吗?当然,这些话小阳不敢说出口。他心里不爽,最多待安米上班去后,到楼下闲逛一阵。
小阳觉得楼下是个好去处,有时那些联排房里的人,会在车库门口摆摊。家里的旧家具、旧衣服、儿童自行车、油画,还有主妇们买回去从没有穿过的皮鞋都拿出来卖。小阳喜欢逛这类旧物摊子,注意力集中在物件上时,烦恼就没有了。一圈逛下来,心情不错,趿着鞋回去,走到厨房,收拾老婆儿子早餐后留下的脏盘子,以及桌面上的烤面包渣。
三
小阳洗完脏盘子,开始不停地呕吐。胃里的食物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酸的胃液。他蹲在浴盆前,收缩的胃,宛如大海的波涛拍击着海岸,而他变成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着。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小阳才结束呕吐。弯着腰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双手捂住胃部,他把自己挪到洗手池边,先用洗手液洗手,又用漱口水漱口。漱完口,他拉下挂在水池旁的洗脸毛巾抹嘴,然后喘息着,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死神已经擦边走了。
小阳欣喜地抬起头来,却出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那是一个他不曾相识的男人,苍绿土灰的脸色,死人一般的眼睛,这就是镜中的自己吗?他心里一紧张,又晕眩了过去,缓缓地倒在了卫生间的白色瓷砖地上。倒下的姿势,宛如飘零的落叶。苏醒后,小阳赶紧起来,生怕被妻子发现指责为:“你这是装死,自作自受。”
自从那年夏天,小阳得了阿米巴痢疾,就年复一年地复发着。不可思议的是,他肝脏不好、心脏不好、胃也不好,居然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活着。尽管活得有些窝囊,终归是活着嘛!
妻子安米怀疑他是领来的孩子,常对他说:“为什么你父亲人高马大,你母亲身体结实,你却弱不禁风,明显就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小阳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的谜团,但无论是不是亲生的已不太重要。因为母亲在他七岁那年就自杀了,只留下一些已经泛黄了的照片。
小阳想起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傍晚,他正在家门口玩耍,邻居婆婆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你爸呢?你妈出事啦!”
母亲的葬礼极其简单。
除了白色和红色,就没有别的颜色了。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那么就是红色了。直到现在,小阳看到红色的晚霞,仍然不会觉得它美丽。那种在他内心深处留下的红色恐惧感,几十年无法消除。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对现有的生活状态,还是满意的。尽管不能事事如意,但世界上哪有事事如意的人呢?
说来难为情,因为是陪读,小阳一直不敢开口说英语。有时万不得已,他绝望地应酬几句英语,对方却一脸不明白,这时他就摇摇手,狼狈而逃。这场景如果被安米看见,免不掉责备:“你每天待在家里,为什么不好好学英语?”
安米看不得小阳的这副狼狈相,总会滋生出莫名的愤怒,并由此引发一大堆愤怒(诸如环境、时运、疫情、宿命的暗中摆布等),都冲着这个令她既嫌恶又无奈,却又有些怜惜的丈夫发泄出来。当然,她发泄多了又会像母亲心疼儿子那样心疼他。到底在国内时,小阳的事业如日中天,白面书生的脸庞在女人中也颇能得到位置。如今,他却是被社会抛弃的一个病病歪歪、无所事事的闲人。
此时,小阳听见敲门声,胆战心惊地从“猫眼睛”里望出去,看见绿毛手舞足蹈,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开门。”心里却抱怨妻子安米是个傻女人,与绿毛这样的“二流子、下三烂”交往,总有一天引火烧身。小阳害怕任何一个人来敲门,即使公寓管理员来敲门,他也不会开的。这不仅仅是语言障碍,还有心理障碍。
说起学英语,小阳也是下过工夫的。书本上的死记硬背,到了现实生活中他就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答。反正小阳越来越害怕与人交往,自己也不明白从前那个能说会道的小阳到哪里去了?
敲门声停止后,小阳再从“猫眼睛”里望出去,发现绿毛已经走了。他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高大的水泥屏风里,还被吓得瑟瑟发抖。小阳有些不爽,可不爽也没办法。谁让他跟着老婆来美国陪读呢!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身不由己了。
安米下班回家时,小阳已经把儿子亮亮从学校里接回来了。亮亮就读的小学在楼下拐弯处不远的地方,走过去才十多分钟。每次接亮亮回家,小阳生怕支吾英语时露出绝望的神情,便尽量回避老师的目光快速离开。这是逃避说英语的办法,但越逃避就越不会说,越不敢开口了。
因此,在家里凡是对外联系需要用英语的事儿都归安米。也就是女主外,男主内。与从前在国内男主外,女主内完全颠倒了过来。这是环境使然。小阳身体虚弱,男主内也没有太多计较,倒是妻子安米仗着自己大学助理教授的地位,常常對他颐指气使。小阳在安米面前不敢造次,只能隐忍着心里的不愉快。谁让他是社会的边缘人,或者说是无职业游民呢?
主流社会成员,在家里无形中有一根指挥棒。尽管有时根本不用指挥,只要霸道地搞出响动,发泄得理直气壮就能达到目的。一个家庭的经济主力,不高兴了甩甩冰箱门,扔扔啤酒杯,似乎有她自己的道理。小阳就是这样一次次理解妻子,一次次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的。
这会儿,小阳烧饭做菜。虽然小阳不吃肉蛋,但为了妻儿的营养每天都必须做。他特别闻不了生猪肉的气味,每次切肉都有一种晕倒的感觉,但他不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否则安米会说:“你比女人还作。”
小阳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没意思的丈夫。由于红色恐惧症,从来不喝红葡萄酒,这就少了一份浪漫情调。由于身体虚弱,从来不陪妻子打高尔夫球,这就少了兴趣互动。说起来,小阳除了抽烟都没啥嗜好;既不在外边寻花问柳,也没有狐朋狗友,从不乱花钱。然而,妻子安米认为他是一个古怪的男人,虽然能够凑合过日子,但终归步调不一致。
那天全家人吃晚餐时,小阳与安米谈起早上绿毛敲门的事说:“这种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再和他交往,我们就有危险了。”安米听后一惊,立即反唇相讥:“我啥时候和他交往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坏人?”
四
妻子安米的这种态度,令小阳越发痛恨绿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