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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知寒
发表于 2023年5月

又一管血从身上被抽走,贴着我的名字,放在小白瓷盘里,和其他装了血的管子一起,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老侃每次都在护士走后,过来拍我胳膊,或帮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针的胶带,细腻温存,让人恶心,我也每次都指着他红彤彤的大鼻子,滚!他会滚回自己床上,可再远也滚不出这个屋。屋不大,三张单人床并排靠墙放,躺着三个男人,年龄呈等差数列,我居中。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数列,我还居中。老侃从不动怒,似乎在哪活着对他都没妨碍,而在这儿,他觉得过得挺不错。屋里唯一的娱乐,除不能聊起来的天儿,只剩下那台能接收到三个频道的电视机,吊在头上,每次用遥控器去控制它,都像控制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充满悖论,叫人气急败坏。电视也不是一直能看,医院规定我们白天拢共可以看三个点儿,白天的时段又是从上午九点界定到下午三点,三点一过,外头街道上还没走出下班的人群,这里的一天已从日历上撕下。

三点后,病房外的护士会换一拨人,从白天偶尔还能找机会逗几句闷子的年轻小姑娘,换成口罩盖不住脸上丘陵般高耸颧骨的中年妇女。老侃给负责我们房间的护士起了个外号“大山”。大山一来,黑云压城,迅速有了起风雨的意思,三个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亮出胳膊,靠在床板上,不需吩咐。大山最关照小哑巴,就是屋里最年轻的那个男人,他看着二十出头,事事拒绝沟通,却也事事合作。大山问他,今天便了吗?小哑巴点头。大山问他,今天感觉咋样?小哑巴点头。大山说,和他俩一屋住,挺烦心的吧?小哑巴还是点头。大山于是扬起怜惜孩子的笑容,再给我俩取血时,眼露寒光。我怀疑她怎么知道我和老侃俩的过去,想来只能是老侃说的。他告诉我,这家医院,他已是第四次来。所有我们这样的人,经他拿眼一扫就有了数,连我身上债务背多少,玩的是哪一类,都能从小便的节奏里,被他听出一二。

黄昏到来,大山走了,带走我身上的一管血。靠在床上,我看着被关掉的电视机,百无聊赖。小哑巴还在借着窗外的光写东西,没人知道他写什么。老侃在吃一个苹果,咔哧咔哧,土拨鼠似的拿门牙啮咬,我不能看他,也不能看任何人。手机就放在床头柜子里,九天过去,没有开机,不是怕那些恶毒的问候,而是怕看到我妈和佳佳的信息。她们都活在我死了还是没死成的疑团里,一定觉得我只有和死相关的选择了,否则为什么突然消失,避而不见?她们素来高估我的意志力,但也低估它,不会相信我来这里是为了再搏一把。我给自己重建信心,不断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不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吗?我仍然可以在几分钟内从头再来,然后我就会拔掉控制我命运的那个电源插头。不,拔掉前,还是要先确认户头上钱打过来了,还是要确认新的一盘能否有胜算。我的头有点儿疼。

老侃又凑来,嘴里有苹果的清香味儿,问我,是不是憋得难受。我说是。他说一样,还是说说话吧,不说话他总能听见洗牌声和音乐响。我看看他,卤蛋似的黑脑壳油光锃亮,眉毛粗重杂乱,压得眼睛都睜不完全。他手总是抖,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频繁。我俩到走廊上去,沿十来米的长度来回在监视下踱步,我问他眼睛的事儿,他说,紧张惯了,我这辈子一直在他妈紧张。我说,紧张也行,我是有点儿待不下去了。老侃说,想想钱,六千呢。我说,越想钱越待不住。话出口,感到自己又走进了血脉亢奋的世界,和老侃一模一样,我耳边也有洗牌的动静,有时间按秒计算时,将一生投掷出的痛快,和随后到来的美妙的空虚回音。老侃让我低头说话,说大山她们很会看人脸色,这里的护士大夫其实都清楚,来挣这份钱的人,在外头活成了什么样儿。知道了又怎么样?我问。老侃说,知道了,就会在下次你来的时候把你从名单上划出去。他们有这个权力。没人喜欢赌鬼,连赌鬼都讨厌赌鬼。我转向老侃问,你到底挂了多少?他说二十个。我不信。他又说四十个。不问了。我承认自己身上是挂着二十来个,问题不大,搏得狠点一把能回。他问我,手里还有多少本钱,我不说。老侃脚上穿的运动鞋是名牌,鞋头上已磨出毛球,看着灰不拉几的。他的脚和我的脚正贴得越来越近。他追问,你是不是还有?我想回去了,被他一把拽住,老侃将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地说,他是真的还有。

你觉得小哑巴有没有?他和我分析。小哑巴有,小哑巴过得不孬。发现没,他手上戴着好表,我认得,他穿的鞋也不错。他一定有个殷实家庭。我问,那为啥他也和咱俩一样,不跟家人通电话呢?我嘲笑老侃。你少美了,也许他比咱俩身上事儿都大。现在的孩子狠着呢。老侃想了想说,那不带他,还是咱俩赌。我直笑,谁说要和你赌了。“赌”这个字眼儿,一经被讨论,我俩都发现,双方眼神里的变化,如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雷雨阵阵,炮火在山外齐轰,火光还预备燎原。我也看自己的脚,我还穿着佳佳在上个情人节时送我的乔丹鞋,它们也正向老侃的42 码的大脚贴近,贴近。老侃的脚则仿佛逐渐缩小,钻进了发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里,往上走,化成一双弥漫黑云的小腿,上帝就长着那样的腿。老侃说,我还有三万,今年儿子上高中,给他攒的上学钱。我愿意孤注一掷,你呢?我说,手里还有五万,我对象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再不结婚,她就跟人跑了,这是结婚钱。你要吗?老侃想拍我肩膀,我没让,一闪从他身前走了。我进屋,上床,钻进被里。小哑巴还在写东西,抬头和我对视一眼,眼神空洞。老侃也进来了,大山在身后撵他,门随之关上,我们听她提醒说,半小时后关灯,全都抓紧洗漱。小哑巴终于将纸笔放下,收进他的抽屉,他在洗手间刷牙的动静从门后传来时,我和老侃各自面对眼前的白墙,一言不发。在心里我和他正做着决斗,知道这种想象会一直伴随到今夜梦中。我会在梦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长矛。如果刺出后随血和肠子流出来的能有一枚枚金币的话,我会杀人的。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帘没全拉上,外头有白色的光,跟探照灯似的,偶尔转过去,偶尔转过来。我又梦见了佳佳。梦见我们过去的某个冬天,到北京旅游,在后海坐人力车。车夫跟我们娓娓道来,沿街每座豪门大院,各自的历史兴衰。亿和千万这些形容财富的数字从他嘴里讲出来,和讲他今早吃了碗炸酱面一样,既贴近自身又相去遥远。佳佳和我一样,都来自东北,东北很大,我们在各自度过了三十年的茫然后,终于找见对方,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业会上相识、相恋、相许终身。她一直干着同一份工作,我则在半年后被公司开除。消息传到家里时,母亲从边寒之地赶来,还带了一挎兜我从小到大得的获奖证书,想证明给我的领导看,她的儿子本性不坏,知错能改。知错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领导和我也玩过几次牌,在我俩到外地出差时,许多个无聊透顶的晚上,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哪个网站背后有资本撑腰,实力相当雄厚,可以试试手气,权当消遣。当母亲拿出那些,我从小学演讲比赛到大学十佳歌手到献血证,所得到的一本本红彤彤的证书到领导面前时,他却说,你儿要改早改了。没有善莫大焉,只有佳佳一次次抱着我的腿,和母亲重复一致的步骤:咒骂,哭泣,沉默。佳佳倾向于信我,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样,坚定我们定有转机。何况我也努力说服她信,保证说只要再来那么一次机会,我定会捕捉住,否则不足以证明自己,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带累家人度过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梦里的佳佳在人力车上直着脖子看景,冬天北京很冷,车上给乘客们留了贴心的毛毯,我小心翼翼地给佳佳细瘦的穿着黑裤子的腿盖住,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围到她脖子上。佳佳闪亮着眼睛,不说话,偶尔静静靠着我,我们的手一齐在毛毯下攥着。她懵懂无知,不知道我们就要到达梦里我卖她的地方。

老侃脸对我躺着,眼睛于月光中睁开,频繁地眨。他小声叫我,哎。我摩挲把脸,想下地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回忆上次吸烟的感觉。试药期间,这里谁也搞不到一根烟,来之前,为通过体检,更是早一周戒了,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纸棍。老侃趿拉着拖鞋下床,和我并排站着,越过他后背看,小哑巴平躺着睡,嘴微张,呼吸均匀,他白白净净的尖脸上,眉毛鼻梁嘴巴都勾勒出了宁静的线条。大概他不做梦,或总是做安稳的梦。我很羡慕。老侃说,其实和我儿子还有联系呢。这几天都发信息来着,他妈不知道。我问,说了你在这儿?老侃摇头,说我去外地了,忙。老侃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儿子不随他,和小哑巴一样白净,戴着副厚重的瓶子底儿,嘴上一片黑毛。我说,告诉你儿,想着刮刮,显老。老侃笑,他今天管我要钱,说想买剃须刀来着。我问,要多些?老侃说,二百。说完我俩都没话,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在这儿来之前,我们这种人有个小群,里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因共同的烦恼聚集来的中年老哥。老侃在里头当管理员,因胜利经验丰富,失败经验更多,在群里颇有威望。他那时长住在网吧,白天去小区里给人当日结保安。我一共给他团过两回饭,一次是烧鸭饭,一次是过桥米线,老侃不吃辣,对我千叮万嘱,他的饭可千万不能放辣椒。我还记得,他当时在电话里哀求一个陌生人的音色,哀求我时,说得是那么让人不落忍。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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