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父母宠爱弟弟;婚后,丈夫外遇;离异后,新交的男友选择了前任。她是小说的女主角,却是别人生活中的配角。她一生被放弃,也曾自我放弃。如果爱从没有如期到来,如果内心从没有过依赖,是不是就会更加坦然和强大?
一
罗倩回到家,一开门,只见丈夫姚正钧和他的学生跪在地上,将一天一地的旧书用塑料绳打包。初冬下午,空阔的客厅中淡淡的阳光照着一些灰尘在飞舞着。罗倩讶异地看着他,赔着笑问:“哟,这是在干什么?”
她母亲任素心闻声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尖着声音说:“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小姚啊,你好好在这儿,书呢,你也搬回去,不要让邻居笑话我们。”看罗倩不说话,只是恳求地望着低头在忙的姚正钧,任老太太背上个包,嘀咕着“我去大街上睡,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摔门出去了。
姚正钧吐出一口气,吩咐学生:“你先把这些拿到车上,我一会儿下来。”学生低头抬眼看一下罗倩,轻声叫了“师母”,拖起半人高的两摞书,拿上姚正钧的车钥匙下楼去了。
“这又是做什么呢?”罗倩再问一次。
姚正钧说:“我们找到三间平房,可以把这几架的书都搬过去,以后网上拍书的活動都可以在那里做。我今天也搬过去,要收拾收拾。两间放书,一间当我们的工作室。”他平淡地说着。
“你不在家里住了?要离开我?”
姚正钧轻笑一声:“这不是我的家,这是老太太的家,小倩。”
“你看,你又说这些。你要我怎么办呢?”
“小倩,我不是离开你。又不是说要离婚,是吧?”姚正钧自嘲地笑笑,“我在那里工作居住都方便,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老太太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老太太能有什么事?”罗倩赌气地问。
“啊对,老太太长命百岁,我都活不过老太太,应该这么说才对。”
姚正钧的学生回来了,姚正钧跟他一起一次拿两提,上下穿梭地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他的吉普车里,末了又把一个衣箱也带走了。
罗倩愣愣地坐着。太阳已经要沉下去了,只在阳台最西一角,投下一条细细的光亮。这套房子有170平方米,一个客厅大得可以装上镜子和手扶杆供十个女孩子学习芭蕾舞。罗倩坐在仿佛孤岛的沙发上,半晌才动了一下右腿,发现自己踩着了一本书,是姚正钧他们落下的。她捡起书,拉开台灯,封面上写的是《金阁寺》。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她皱皱眉,除了语文课的要求,罗倩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打开一本小说。她所受的教育和训练可以帮助她流畅地阅读合同与财务报告、娱乐杂志,还有一些职场成功学,但仅止于此。虽然嫁与以出售“二手书”“藏本”为乐为生的姚正钧,她在这方面的志趣并没有些许增加。“翠绿的山腰”以及“变化无常的情绪”都不在她的语言系统内,她看这类书会被绊到,总是看得很慢。今天在万籁俱寂中,她默默地无意识地翻看着这本陌生的书,然而“承受”“目睹”“联想”这些词,却又像一颗颗碎石猝不及防地打到了她,只见书上接着写道: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象出来的。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感觉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她抬起头想想,又皱着眉继续看下去: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她再次感受到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觉得脸颊生疼,立刻合上书。
大门一声响,她母亲回来了,在门口招呼:“有人在家吗?”罗倩不置一词,任素心进来把包一撂,去了下厨房,然后回了自己屋,只听一声声巨响后,没一会儿又来找她:“还吃不吃饭了?”
罗倩叹一口气:“妈妈,我带你出去吃吧。”
“昨天刚出去吃,今天又出去吃,你挣多少钱能天天出去吃?”她母亲质问道。
“我今天累了。”
“你们都累了,就我不累。”
“好好好。”
罗倩站起身,厨房的水池里有任素心刚买回来的几样菜,她翻检一下,又打开冰箱看看,决定做红烧豆腐,再炒一个香菇油菜。豆腐切了块,下油锅略煎煎就加水加作料,又从昨天吃烤鸭打包回来的鸭架子上撕下好几片瘦肉,连同一小块骨架一起扔进去;米饭没时间做新的了,她洗了一小把大米和小米,在豆浆机里加了水,让它去打米糊粥;将青菜洗了,香菇几大朵都掰成四块,放了两块在豆腐锅里咕嘟着,抄出另一个锅,将余下的香菇和青菜炒了;想一想,又炒了一个鸡蛋,将她母亲中午剩在灶台上的一碟绿豆芽热一热,和鸡蛋一起用昨天打包回来的烤鸭饼卷了四个,放在盘子里一起上桌。
母女二人默默地吃着饭,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心事重重,这会儿却有胃口吃了很多。她母亲吃完了,没头没脑地发话:“你也别给我摆脸色看,你要不想我住在这里,就明说。我就去住养老院,我不怕丢人。”
她不说话。任素心接着说:“我今天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不像样儿的事,是你家小姚闷声不响带了一个人回来就搬家。我可什么也不懂,我凑过去问问,嗬,他眼睛瞪得老大。我怕他打我,一直躲在自己屋里,中午饭我也没吃,你回来了我才敢出来。你现在又这个死样儿挂相的,我也真是活得没意思。”
罗倩还是不说话,听着她母亲尖厉的声音像在收割空气似的那样一把又一把地划过。
像往常一样,她去洗碗,任素心跟到厨房来接着唠叨。她想坚持住不说话,等母亲说完自己的全套,就会嘀嘀咕咕地结束一天去睡觉,还他们,啊不,还她一个清静。但今天母亲又接着说:“今天小姚收拾东西,我想着他别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那些破纸老皇历也捆走了,我就也收拾了收拾。”停了一下,看女儿不说话,她接着说:“我就看见那个,你爸爸和弟弟的墓地的文件。今年是20年了,是不是又要去交钱,你想着一点儿。”任素心说完这些话,叹了一口气走了。罗倩手里一停,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收拾完厨房,她去到母亲卧室,后者坐在老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却盹着了。小小半导体沙沙地响着。她想过去拍拍母亲,让她去床上睡,又怕她醒了又是一番絮叨,索性自己还是回到厅里的沙发坐下。她迟疑了一下,但接着打开那本《金阁寺》,好像要寻找答案般地翻看下去。
罗倩小时候曾是让楼里邻居称颂的优等生,初中就读全市最好的中学,初二第一批入团,是学习委员。弟弟小她两岁,现在回想起来,父母实在是很宠弟弟的。但是当时,她心思全在课业和学校的活动上,并没有留意,更没想过要争宠专爱。
弟弟的身体和学习成绩都不好。她母亲是大医院的护士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姐弟俩发烧,她都是直接领了药回来在家给他们打点滴,学习上的事就嘱咐她当姐姐的多操心。初一寒假的期末考试,她弟弟数学不及格。父亲出差,母亲在上班,弟弟拿着学生手册让她来模仿父母签字,被她声色俱厉地讽刺一番,之后她去学校参加演讲比赛的彩排,没想到她弟弟在家里的暖气管上了吊。
他们小时候,常用那根横穿屋子而过的暖气管当道具,双手挂在上面演出革命党人宁死不屈的游戏。没有想到,弟弟竟然拿它当工具,结束了这个家的一切幸运。
因为她是最后见到弟弟的人,弟弟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小学时的班主任、居委会的人、派出所的人、母亲、父母的同事,车轮大战似的反复跟她谈话,要还原情境,要了解内情,要挖掘隐情。班主任老师急于撇清责任,坚持寒假的期末考试在学校实在称不上重要,历来根本是连家长会也不用开的;再说虽然一门不及格,这孩子总分并不靠后,是班里的第20名。老师从来最重视的只是班级前十和后五,她弟弟这种学生,老师不会太关注,也不会专门去为难他啊!数学老师补充道,对啊,只要求了开学前补考和家长在学生手册签字,这不是最基本的嘛。
罗倩的父亲从外地赶回来,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给小儿子办好后事,过了两年,肝癌病发去世了。罗倩中考发挥不力,没有考上本校的高中,也好,以前是想考医学院的,现在也不想了。她上了一个升学率只有40%的三流普通高中,后来考了师范学院的大专。在学校里接受了中文系姚正钧的追求,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婚后她要一直带着母亲居住。22岁的儒雅青年二话没说接受了,但是一年更比一年难以为继,终于在今天发出了正式的通知:恕无法再履行这个承诺了。
像往常一样,书上的字渐渐飞舞起来,罗倩站起身,将《金阁寺》放到手提包里,给姚正钧发了一个短信:“都安顿下来了吗?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去看看你。”停半晌也没有回复,又加一句:“你落了一本书,我带过去。”
二
这一年的春天十分短,夏天则漫长而酷热,好不容易熬过立秋,8月13日这天,气象局预报有大暴雨。行政部通知大家提前下班,罗倩不以为意,无奈母亲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她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积雨云在城市上空聚集着,细看大概有20种灰色,云层重叠处捆着夕阳的金边。卷起了灰尘与碎叶的风转着圈地发出哨音,提示着夏天正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从这一天开始撤退,沉默而又步伐坚定地,就像姚正钧,不再回复罗倩的恳求。
酒店后门专供员工出入的通道与前门的豪华景象仿佛两个世界,疏于修剪的青草从皮凉鞋的侧边伸进来,轻轻刺着罗倩的脚。母亲又来电话询问“多会儿到家”,罗倩木头人似的回答了。她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自己就是回家走的这段路觉得最寂寞。看别人新婚那般罔顾四周,低头赶路的急切,她总是想:“本来也可以那么好的,他们太幸运了。”
年初,姚正钧连人带书搬出去后,罗倩也曾试图与母亲建立新的秩序;她勇敢地收拾了行李,搬去和姚正钧同住,后者不置可否,白天埋头忙于安置巨大的书架,晚上在网上组织各种书籍藏本的拍卖。后来,姚正钧也跟她说,她出来“投奔”,他自然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春节时又同意跟她一起搬回母亲那里。罗倩争辩道:“那是因为怀了孕。”
在阳光很好、把从书架中飘出来的一点儿轻尘照得特别清晰的那个中午,姚正钧一头汗地低着头。这两个月,他两鬓生出很多白发,罗倩想,自己也一定憔悴不堪吧。
姚正钧是很少有勇气与罗倩正面争执的,一方面是长年住在妻家,丈母娘那么霸道,环境不允许;另一方面当初是他追求的罗倩,是他同意的要一直跟她一起照料任老太太。当然,那也许要怪自己年少不知深浅,但是他读的书多,不免有点儿迂腐,不想做日后看不起自己的事。
罗倩在母亲那里伏低做小一辈子,在外边的属下和姚正钧这里却有很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所以姚正钧也不想再作解释,希望尽可能地在沉默与平静中结束这令人沮丧的婚姻。无论如何,离开任老太太这深渊一样的人,哪怕就是再也不能结婚,也在所不惜;更何況他想,实习生小俞已经多次表示,想为他红袖添香。他只背着罗倩亲了小俞那么一次,不算犯罪,只算犯错。但任老太太,实在是,他摇摇头,哪怕是再多回忆一下,也觉得是精力的透支,从此不必再与之纠缠了,何必再苦恼。
罗倩却仍努力支撑着,尽最后一点儿努力跟他解释:“老太太也是太过分了,我也没想到她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姚正钧想补充说“丧心病狂”,但忍住了。罗倩喘了半天气,显见的是回放了那天的情景,她的脸上像狂风卷云一样露出惊惧的神色:“有时候,我也恨她。”说完这些话,她连珠炮似的说出蒙尘往事:小时候和弟弟去妈妈医院玩,妈妈顺手从桌上拿了两个苹果给孩子吃。罗倩纳闷居然把个大的红的给了她,怕母亲反悔,连忙一大口咬下去,结果就发现一个大虫子,母亲想必是早就看见了虫子眼儿。
还没有弟弟的时候,有一次,母亲给她洗澡,不知怎么被惹恼了,站起来骂她,她坐在澡盆里不敢动。母亲说到兴头上,骂她一句,抬脚踹她一下,骂一句,踹一下,骂一句,踹一下。
这些事她竟是第一次讲,不过姚正钧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在空中,他固然有恻隐之心,这固然是他的妻,不过既然他此刻已下了莫大的决心,要与她和她的生活诀别,他也能做到不让她的叙述再让自己心生涟漪。
姚正钧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恻然之色,他想,虽然罗倩是不幸母女关系的受害者,但是在面对比她弱势的人时,她不也时常表现得恣睢无忌。比如她就经常说:“东西乱放结果找不到,那就等于没有这样东西,需要重买!”“知道不该如此,那就不应该做,既然做了,何必多说!”诸如此类正确的废话,大声说出来的时候反倒特别伤人,显得自己格外无用而且弱智。还是小俞好,他苦涩的心仿佛被盖上了一层温柔滑腻的奶泡,他安慰着自己:幸亏人到中年,仍有这个退路。
两个人商量离婚协议的过程少不得有些反复,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罗倩在半年中连续经历小产和离异,想到以后要面对独自跟母亲一起的生活,更加感到绝望。姚正钧虽然是离婚的提议者,不免有一刀两断的痛快,但是因为结婚后就一直寄居在任老太太家,和罗倩并没有自己的房子,十年来自己的事业原地打转,失去任老太太那170平方米四室一厅的继承权,让他心如刀割。借罗倩这段时间苦苦哀求,他不是没想过借机与她合好,要求她必须搬出来;但自从某夜与小俞发生了关系,对方也接连催促他快刀斩乱麻,他不由得给自己加把劲儿:“我就破釜沉舟这一回吧!”
他在讨论离婚协议时明示,“你看,不动产与我不沾边;那动产方面,罗倩你毕竟有稳定工作,我这开的网上书店有今天没明天,所以,大家财产分割的时候,应该多偏向我一些。”
罗倩不怒反笑,笑姚正钧口口声声说与岳母无法相处,却并不介意因没有正式单位而在此落脚,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办公”。十多年来,姚正钧在一些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行业扑来扑去空手而归,而她大专毕业后,从现在这间酒店的大堂前台做起,一个半月就被调入人力资源部,在工余持续进修,经历了酒店从准四星升到跨国连锁五星级的风云,一路披荆斩棘——拨拉开性骚扰,熬走了势利眼,拿下了MBA,终于升到了人事行政高级经理的位置,下一步计划就是三五年内升任总监。虽然酒店业整体薪资水平低,她现在60余万的年薪也实为家中仓廪。有一次,姚正钧在饭桌上赞她是“摇钱树”,幸亏任老太太当时不在跟前,否则,她不知又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罗倩希望自己也能像母亲那样可以随时将一双筷子拍在桌上,只有离婚的时候才能真正了解眼前人吗?姚正钧也需要自己穿起办公室中的盔甲去应对吗?她本来以为丈夫虽然没有人上人的谋生本事,可是有普通人的菩萨心肠。
想想这半年,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并不觉得喜悦,她不太想生育。作为一个不配代替弟弟活下来的人,她希望在母亲了此残生后,一家人的悲剧可以正式落幕。她并不想再背负什么了,不管是新的旧的、老的少的,一个个鲜活生命都太让人担惊受怕。姚正钧却很高兴,是啊,儿童总是喜欢儿童的。母亲也高兴,还说希望怀的是个小闺女就好,“男胎弱,不好养,日后也不见得指望得上”。她不敢接话,但那小生命还是来点了个卯就匆匆离开了。母亲又说恐怕还是个男胎,男胎就是弱。每说到此,她必沉默。姚正钧自然是痛心失望的,她只得又打起精神去安慰他,好不容易他平复下来,和母亲的那个激烈冲突就爆发了。
罗倩将两个人的生活这样整理了一下,觉得大家都有错,但也都错不至死。也许是姚正钧外边有了人?他似乎特别招女学生的喜欢,不管是现在的卖书,还是以前搞的什么对外汉语培训,一直没有离开大学校园的圈子。想到这里,罗倩有点儿不甘心。多年来,旧同学、新同事、外籍混混对她有表示的不在少数,她嘴上跟他们调情,喝多了跟他们搂一下也是常事。反正他们搂她,她就去搂下属中的小鲜肉,但从来没有跟谁真有过越线的举动。她总觉得工作中能遇到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而姚正钧待她就算得温厚,不能对不起人。再说,如果换了那些人跟她一起侍奉母亲,又能走到多远?
离就离吧。一说到钱,姚正钧也不过是个俗人,如果是外边有了人,那就更是个伪君子!家里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都在和任老太太熬日子而已,自己甚至也下决心去他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不然也不会怀孕(实在是太不小心)。她是下了决心与任老太太建立边界的,但她承认这个决心仍不够坚定,不然也不会又贸然因“怀孕了还是家里条件好些”,而說服姚正钧一起搬了回去。
而如果他在孩子流产后,因为外边有了人,却借着任老太太发飙的缘由离婚,那就随他去吧。以前只道是他对自己有情,后来觉得他对任老太太有义,现在看来,是对方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恩情。谁知道任老太太还有几年寿命,现在是硬朗得很。弟弟夭折固然是天大的打击,爸爸含恨去世,母亲看来却是打算要含恨长生才好。难道就这样两边讨好地一直对付到母亲去世吗?谁又知道那时姚正钧会再出什么幺蛾子?这次百般哀求之后,他一朝回心转意,是不是就算是赋予了他随时生气随时掉头而去的权力?
姚正钧看罗倩终于同意了离婚,不免松一口气,但立刻又觉得怅然若失起来,中文系的脾气发作,内心独白道:“她别是没真的爱过我吧?”当初追她时也颇费了些力气,在任老太太那儿更是吃尽了苦头,酒店业花红柳绿、鱼龙混杂,谁知道她都有些什么际遇,哼!
虽然离婚的决定做了,但是协议中的财产分割条款迟迟未敲定,姚正钧警告小俞最近不要来找麻烦,最好是各自安排,避免见面,以免哪天被罗倩撞破。小俞说,但姚老师书店的各种工作还是需要人手啊,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的。姚正钧歪嘴笑一下想,这也不知是什么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是天真还是放荡,不好定性。
他安慰小俞说,现在书店的事先放一放,能处理的他自己都尽量处理,实在需要帮忙的,现在电子化办公这么方便,远程也都能解决。看小俞噘嘴,他又补充道:“不是怕你控制不好分寸,是怕见到你,我控制不好自己的……”他想了下,改口填上“感情”二字。小俞得到安慰,依依不舍地走了。姚正钧松一口气,想,跟罗倩离婚的官司,自己本来有理,一定不能因为不小心落得个过错方,本来这一场婚姻自己就没得到什么,要是财产上再有更大损失……他真是得不偿失——小俞也无非就是年轻而已,日后要是再婚,算她高攀。
他盘算好了,跟罗倩说两人的存款对半分吧!罗倩不答应,姚正钧这么多年有出没进,家中钱库,问他可有什么贡献?姚正钧反驳说,自己所入不丰,但花销也少,你罗倩自费上的MBA,学费一下用掉50万,课程还不在一个地方上,一会儿去昆明,一会儿到新加坡,差旅费又没人给报销;以此为例,你不要以为你事业蒸蒸日上全是你个人奋斗的成绩,军功章都有我的一半!
罗倩被他的浑蛋逻辑说得头昏脑涨,烦不胜烦,想赌气说“既然谈不拢,就不要离了”;难堪的是,当初自己虽然是被推动着走到这一步,此刻真要回头不离婚,已觉得意兴阑珊。
三
工作亦日渐吃紧,直线老板下周要去美国休长假,很多工作要挪到她肩上。在每月一次跟这位老板的一对一例会结尾,女老板照例跟她寒暄几句,问问家里老太太情况,又问上次小产后复查了没有。罗倩失魂落魄月余,在外人的温暖中不禁潸然泪下,说了正在办离婚的种种诛心。女老板看看日程表,说今天全排满了会,晚上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详谈。
午饭过后,罗倩已经后悔。她向来看不起在办公室掉眼泪的行径,更不用说是为私事,太打扰别人了。老板虽然在职场上是女中豪杰,但是家庭幸福,早就跟随丈夫入了日本国籍,大女儿在美国念书,二女儿在日本。据说跟木村拓哉的女儿念一所中学,不到一年就可以唾手去美国上大学。她这样的人生赢家,哪里体会得到自己的苦楚,就算体会到,自己又凭什么麻烦人家?
大老板却怕她反悔,专门把今晚的聚会让秘书一本正经在电子日历上标注了发给她,意思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晚上,两人去到酒店后身小巷子里的居酒屋,掌柜见到熟客,恭敬致礼,替她们找到靠里不用脱鞋的单间。老板要了清酒、蛤蜊、鱼生与天妇罗,摆出不醉不归的架势。
看罗倩闷闷不乐,老板也不急于探究,却说起了自己:“18岁去日本留学打工,父母算是薄有积蓄了,但是那会儿能送孩子出去就已经不错了,也就勉强负担个语言学校的学费,日常开销,都靠自己一双手。最穷的一次,是发工资那天,已分文没有,只好在上班前敲门跟邻居太太借了一个硬币,坐了车去到工厂,干了当天的活儿,领了那月的工资回来。
“最好的事,就是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东北来的,叫健明。可是你猜怎么着,回国前那一年夏天划船去河上看烟火大会,别人放,我们也放,别人叫,我们跳,想不到一个寸劲儿,他摔了一跤,后脑碰在船帮上,当时就不行了。”
罗倩听到这里,血往上涌,不禁又想放声大哭:这个可怜的东北男孩子,健明;可怜的她的小弟弟,罗川;可怜的她自己;可怜的姚正钧!一笔一画写出来,这些被损害的人名,天地间有一本账簿吗?
老板平静一下,关心地问:“和你先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倩想了想,简直不知道怎么措辞,虽然这件事已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她还是没想到有天要向外人全盘托出。终于,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想到当时事情发生得突然,自己也不妨一两句说完吧:“我弟弟的事,您是知道的。后来,我妈精神状态就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这两年也是年纪大了。我先生,也是胆子小的人,也幸亏他没脾气,所以我们也平安无事,别的倒也不指望。”
老板听着,眼光已开始游移,准备听一个俗套的情变故事。罗倩叹口气,加快了语速:“我先生一直和我一起住老太太家。年初我流产了,他就不太高兴,我想他是非常失望的。那之前,我们就不太好了。”
老板嗯嗯应着,罗倩接着说:“他喜欢猫,我妈嫌邋遢不让养。我们家住一楼,我先生常去喂院子里的流浪猫。我妈什么都管,为这个也啰唆。大小是非多了,我先生气不过,搬走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怀孕了,说服了他搬回来住,想着都高兴,大家的关系可能会有起色。我先生回来后发现,他以前喂的那只猫生了四只小猫,特别高兴,说是喜上加喜。我妈却说,猫对孕妇不好,应该找人打死。”
她抬头看一眼老板,发现老板无声咀嚼着。她等老板咽下那一口食物才接着说:“后来我流产了,我妈和先生都很难过。有一天晚上,我听猫在外边叫得特别惨,也没在意,想着是春天了,可能是在闹猫。可是第二天才知道,是我妈给了小区保安200块钱,让他把四只小猫崽逮到一处,装在个麻袋里,拿棍子打死了。”
“什么?!”
“就那么打死了,是捡垃圾的老太太告诉我们的,因为我先生平素对她客气,老是给她旧衣服,还有书本,她就多说了这么一句。”
“这,这可是,老太太气性太大了。说什么好呢!”
“我先生當天回来就不干了,就提出离婚。我求他回头,但是什么也晚了。谈到现在,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就这样吧,离就离了。”
老板半晌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然后,罗倩对老板说:“打扰您了。都是些小市民的烂事儿。”
老板回过神来,还是反复说:“老太太气性太大了,你不容易。”又说:“这我也得跟你说,不被长辈祝福的婚姻,能幸福的不多,需要两个人情比金坚。可咱们都是普通人,咱们的环境和际遇,也决定了遇到的人,跟咱们自己一样也是千疮百孔的人。”罗倩低头听着。
“你就说我吧!健明死在我眼前,我们那么年轻,我也不是没想过为他守寡;可是呢,遇到现在这个老公,还不是又死心塌地爱了?当初我父母也不同意啊,说日本人,又比你大20岁,你想好了吗?我想好了啊,我当时想的是,我可是身背人命的人啊,我是不吉之兆啊,比他更好的人,不是没有,可是我配吗?
“我跟他结了婚,他前一段婚姻没有孩子。那时候就有人说,因为发妻没有孩子就在中年离婚的男的,不是忠良之辈。可是我想,谁又是忠良的完人啊,谁又禁得起道德审判啊?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先生起初也是念叨再有个儿子多好啊,不过姑娘们学业上倒是争气……去年,去年我查出乳腺癌,在美国做的手术。”罗倩张口要说什么,老板抬手制止了她,“病灶切除和乳房再造是一台手术同时完成的。发现得早,也算挽救及时,可就是,刚做完手术的时候,没有乳头。”
老板再次制止了罗倩的发言,说:“再造手术也不困难,下周我去美国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呢,跟先生的关系,还是受了很大的影响。确切地说,他是受到了惊吓和刺激,而这种惊吓,可能跟新的器官……和配件是否最后能达到完美,都没有太大关系。其实你说,我都48岁了,他大我那么多,早就是个糟老头子了,可是他该嫌弃我还是嫌弃我,你拿他怎么办呢?这时候,我就想起当初人说他不是忠良之辈了,但是半生已经过去,就认了命吧。”
“你信命吗?”老板问。
罗倩答:“我不全信,但我也不敢不信……”
老板沉吟半晌,又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吧,是我的中学同学,北大毕业的,聪明绝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