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古,阿古”在彝族语言中是代表无力和惋惜的叹词,经常出现在丧歌的开头。来自大凉山的90后作家加主布哈,以儿童的视角,诗性的语调,讲述了阿卜村里小人物的生活日常。不必问丧歌为谁而唱,细细聆听,那哀伤里尽是熟悉的故事。
第一章 亲爱的祖父
一
雪化完了。
大家还要等待深山里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才能开始播种。一大早我就跑到田里,准备烧掉前几日收堆起来的玉米秆,为了节约火柴,父亲给我一个火把。
一个七岁的男孩举着火把,悄悄穿过云雾,点亮田野,村庄就开始醒来。人们惺忪着推开木门,搓手,伸懒腰,然后跑到某个角落撒尿。两个尿急的人可能会跑到同一条田埂下,如果是两个男人更好,可以互相点一支烟,唠一些家常。我父亲偷偷跟我说他上次跟隔壁的寡妇跑到一起,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憋着尿转身,尴尬离去;他还提醒我不要跟母亲说。可没几天寡妇跟某个女人透露了这事,自然,也传到我母亲的耳朵里。所以这几天我父母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是看得出来的。大人的关系有时候好像一枚未熟的杏子,酸溜溜的。
我的火越来越旺,把雾推向天空,变成云,云被风吹到远方,远方的太阳就出来了。我很满意,好像是我把太阳烧出来了,于是四处捡了很多干牛粪添在火里。我在火堆边盘坐着,观火,祖父说火里有我素未谋面的祖先。
“头发换糖果、袜子、针线、橡皮筋,快点来喽!”要不是这声音打扰,我都感觉快要见到祖先了,兴奋之余还是抱怨。
“阿姆,瞎子来了。”我扔下火堆,往家里跑去。
瞎子来收头发了,他是到阿卜村次数最多的外地人。他带着我最爱的水果糖、小巧的袜子、祖父穿不进去的针线,还有母亲喜欢用的五颜六色的橡皮筋。我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母亲梳落的头发,每个月都能累积出二十颗水果糖,有时候“收成”不好,母亲掉的头发不多,我就只能换十颗。
我的母亲正在院坝上梳头,晨曦落在她的长发上,都滑倒了,多么美呀。
“漂亮的阿姆,求求你多掉一点头发吧,那样我就有比表弟更多的糖了。”我拨开她的长发看到她黑黄色的脸,然后掐她的脸。她的脸像新鲜的面团,弹性十足。
“你这死小子,走开!我头发掉光变成个丑八怪,你还能开心吗?”显然她是很不耐烦我的。
“你头发掉光了也是最美丽的阿姆。”
“就你贫嘴。给,拿去吧。”她给我一撮头发,我打量着,估计换不了二十颗糖,就去找父亲。
父亲正在喂马,他倚靠在木栏上抽烟,一把一把将草料丢进食槽里。那匹黑马低头咀嚼,它的小马驹正在使劲吮吸它的奶。草没了,黑马就用长长的嘴巴蹭父亲,提醒他加餐。
“阿达,阿达——”我鬼鬼祟祟地,尽量压低了声音,把左手里母亲的头发摊开给他看,右手从背后拿出剪刀。
“快点过来,把剪刀给我。”
“还是男人懂男人,你的女人太磨叽了。”我笑嘻嘻地把剪刀拿给他。
“不准说阿姆,不然嘴巴会枯萎掉的。”他边说边抚摸黑马,顺起马尾巴一刀下去,就给我剪了一撮。我把母亲的头发也交过去,他把马尾和头发混在一起,比例刚好。
“别说瞎子了,我都分不清楚。阿达,你是最厉害的阿达。”我接过那“混发”就跑了。
回頭看见父亲正往槽里加草,灭手上的烟;马在咀嚼最后一口草。
来到村口的杏树下,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我没有上前,看到有些孩子嘴里在搅动糖果,不禁咽了几下口水。妇女们还在讨价还价,有的为了多要一根针,有的为一圈线,有的为给孩子多要一颗糖。
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经过我身边的姑妈让她的孩子给我分一颗糖,她还没开口,我那表弟已经跑得很远,姑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对我笑,摸了一下我的头,也走了。她一直在咳嗽,整个的身体就像一块破烂不堪的肺叶。她往回走,边走边骂孩子不懂事。
人都散了,我才怯怯地挪过去。瞎子正在收拾他的行装。
“我要换糖,二十五个,最低二十个。”我提高了音量,把自己的货递过去。父亲告诉我要跟他喊价二十五个,他才会给我二十个。
他验我的货时,我心里有点颤抖。
“好,给你二十五个。”我跟他交易很多次了,其实每次我要价多少他都给我多少,但这次最多。
回去的路上,我隐隐有些不安。但当我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用舌头搅动着那甜时,我的愧疚很快就融化掉了。我再剥开一颗,村口到家的路也在我嘴里化完了。下一颗,我舍不得剥,把糖都装进木箱子里,藏在鸡圈后的小角落,不然母亲找到又拿给别人家的孩子,她可是个老好人。我只拿两颗放进口袋,直奔祖父那里去。
二
我的祖父应该在某个山头,至于是哪个山头,就要看哪个山头在冒烟。他喜欢生火,哪怕炎炎夏日都要在旁边生一堆火。我猜他应该非常想念祖先,想从火里找到他们。
我悄悄走近,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张嘴,然后塞进一颗糖。他把我抱在怀里,挠我痒痒,我咯咯地笑,他就亲我,把糖还进我嘴里。仿佛祖父的牙齿是在我嘴里融化完的。
祖父膝下一儿一女,姑妈就嫁在阿卜村的沙马家。他的儿子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只有我这个独子。然而姑妈和父亲、和祖父的关系都有些奇怪,不是酸溜溜的那种,而是像一颗熟透了掉在泥土里腐烂了的梨子。可祖父一直跟我强调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一家人的关系也会不好,我阿达和姑妈路上遇到都不打招呼?”
他点燃烟,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追问,反正不影响我偶尔去姑妈家。
祖父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地里刚冒出来的新芽都要被它们吃完了,我有些心疼。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疼。我假装很生气地对祖父说:“我要把你的羊赶到黑石堆,让它们啃石头去吧。”
“那将来是你的羊,你要想让它们饿死,就赶去。”
“如果是我的羊,你快给我杀一只,我很想吃羊肉了。天天吃土豆、荞粑,我都快拉不出来了。”
“昨晚你姑妈家好像在祭祀,晚上你可以去看看,应该会有肉吃。现在,你就好好放羊吧。”
“晚上你去吗?”
“我老了,啃不动那些硬邦邦的骨头。”
“也是,你一颗牙齿都没有了。为什么不用掉下来的牙齿从你的祖先那里换新的呢?”我在冬天掉了一颗牙,父亲嘴里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经文,把我掉落的牙齿在我头上转三圈,然后让我把牙齿丢向屋顶,并祈求祖先给我换一颗新牙,我的旧牙啪嗒一声被我扔在屋顶。春天,我果真长出来一颗新牙齿。
“我的祖先就是你的祖先,他把新牙齒都给你了,自然就不能再给我了呀。”祖父把我抱在怀里,他说话的时候风吹进他的嘴里。
“你的嘴都已经透风了,你老了。”我有点伤心,一想到老去的事物,我就伤心。我想我的心一定是糖做的,很容易化,也容易受伤。
“谁都要老去的,也都会死去,跟祖先聚集。”祖父又往火里加柴。
“祖母呢?”我没有见过她,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我问祖父,“祖母也已经跟祖先聚集了吗?”
“她好像还没有,祭师占卜说她还在阿卜村。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坏的鬼,在你姑妈家作祟。可你的阿达不信。”他的话好像不是跟我说的,“生前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姑妈家昨天晚上是在驱鬼吗?怪不得姑妈一直咳嗽。”我接着问他,“为什么祖母不来我家呢?因为她不喜欢我阿达吗,还是不喜欢你?”
他再次点燃烟斗,没有回答。我的心里有很多疑问的麻线,那些麻线缠绕着我,捆绑着我,让我难受。
祖父缓缓地说:“也许她是在等我吧。”
“所以,你也要死了吗?等你死了,我也能在火里看到你吗?”我呆呆地望着祖父,他脸上的皱纹像无数条斯拉河交错着。可是斯拉河四季都在流,祖父的皱纹干枯了。我越来越难过。
“会的,只要你想我了,在任何一个山头生火,都能看见我。”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躲进祖父的怀里,他的披毡厚实地盖在我身上,没有一丝风溜进来,但我忍不住流泪了。我是个特别容易流泪的人。父亲说我这样的男人以后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我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梦见斯拉河的源头,风吹着麦浪,人们互相不打招呼。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我躺在自己的木床上不想起来,瓦片缝隙里钻进来的月光打在我的被子上。这时候不该有任何声音打扰我,可是母亲叫我去吃饭了。
还是只有荞面粑、土豆,还有酸菜汤。酸菜汤里的猪油渣母亲还是给我留着了,这个油渣可有来头。它取自年猪的肥肉,撒盐抹匀,经过烟熏,保证不变质,然后挂在火塘边的木柱上,炒菜或者做酸菜汤的时候,就割一薄片放在锅上挤出油,不管是酸菜汤还是土豆丝,这两个菜的主角都是那点猪油渣。我家还好,没有人跟我抢。马海家四个小孩子,为了那点油渣基本上每顿饭都是在哭声和谩骂中吃完的。没有人跟我抢,有时候也真觉得寂寞。
寂寞的时候,我就去找父亲要一个弟弟或者一个妹妹。他让我去找母亲要,母亲又让我跟父亲要,我像一个羽毛球被他们两口子打来打去,久了我很厌烦,于是走出门准备去找祖父。他就住在我家院坝的偏屋里,饭是跟我们一起吃的,吃完就自己回屋,很少跟我父母说闲话。我低声叫了几声,他没有回答我,我猜应该是睡着了。我突然想起白天他让我去姑妈家看看,有肉吃。
姑妈家离我家有五百多步路,我真的数过,我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因为我没用的时间太多了。我的姑妈咳嗽着从里屋端出一碗肉,还特意把几块瘦肉剁碎装在木碗里让我吃,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又长高了。她的手生硬又纤弱,于是我心里就有一些风吹过来吹过去,吹得我有点想哭。然后我就哭了,她抱着我也在哽咽,眼泪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只想哭得更大声。
我的姑父就在这时候跌跌撞撞进来了。他又喝醉了酒,也许是误把我当作他的儿子,一进门就大声斥责:“我受够了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见是我,他阴阳怪气地哼唱,“原来是娘家来了人。客人啊,请上座,我家有肉招待你,我家有酒招待你。”
姑妈接住了向我扑来的他,把他扶在火塘边躺着,然后让我接着吃肉。我有些害怕姑父,他也是个咳嗽的男人,长得像一根瘦长的竹子。平时他就不爱搭理我,还爱喝酒,我母亲跟我说过是他骗了我姑妈,姑妈才执意嫁给他的。我父亲像泼水一样把姑妈泼给他了。他们没地方住,祖父执意把老屋让给他住,自己搬进我家的偏房。父亲和祖父也闹僵了,但是父亲没有把祖父像水一样泼出去。
姑妈想让他喝醉的男人去睡觉,但他不肯,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是你家的鬼让你骨瘦如柴,是你家的鬼在让你咳嗽。”
“是我的祖母吗?”我放下木碗,忍不住问他。
姑父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他的笑声和咳嗽声弥漫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十分躁动。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是她,就是她,那个从坡火村嫁过来的低贱女人。应该让祭师把她的坟墓挖出来看看,把她的鬼魂赶回那个不吉祥的村庄。”我的姑妈哭着,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安静下来。
我的心里充满了疑虑、同情、恐惧等复杂的情绪,于是我走出姑妈家,他们还在咳嗽着、哭喊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月亮就挂在村口的核桃树上,树上有一个喜鹊窝,被月亮凄冷地照着。
月亮凄冷地照着我回家的路,照在我身上,让我的影子很长,我怎么也踩不上它。祖父跟我说过,人要是没有影子就死了,死了要么去祖地跟故人聚集,要么就变成鬼。我很关心我的影子,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想变成鬼在村里走走。也许能遇到我未曾谋面的祖母,我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坏,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那样咳嗽,为什么她是个低贱的女人……变成鬼,我还能躲在半路上吓一吓喝醉酒的姑父,让他不要欺负我的姑妈。
想着鬼的事,后背有点发凉,我加快了脚步。推开木门,屋内黑漆漆的,火塘边的煤油灯远远够不到这么大的空间。母亲推着石磨在磨荞麦,两块石头打架,互相较量,我跑过去要加入它们的斗争,母亲不让,因为我太矮了,够不上那个把柄。父亲借着微弱的光在磨斧头,我悄悄告诉他,姑父又喝醉了。
“快点睡觉去。”他不反对我去姑妈家,也不支持。我本想问他关于祖母的事,问他为什么不心疼一下自己咳嗽的妹妹,见他命令式的发话,我只好摸黑爬到床上。
我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这甜,止住了我所有的悲伤、失落和困惑。这甜把我带到一个奇怪的梦境中,我梦见一个没有眉毛的老人,她身披一件大红色的百褶裙,摇晃着手里的糖果,让我跟她走。她领着我走了很远的路,也没给我一颗糖。最后她站在悬崖边向我挥手,跳下去了。她把糖果撒在空中,我也跳向悬崖,但我没有像她一样掉进深渊,我飞了起来。
我在梦里飞了很久,没能找到一颗糖,也没能找到那个没有眉毛的老人。最后我飞累了,就停在祖父的屋顶。我在屋顶很想尿尿,又觉得不该尿,但我还是尿了,尿得很远,尿到了母亲的玉米地里。
第二天,我的床单湿乎乎的。
三
所以,第二天我又长大了一点点。
我把梦境告诉祖父后,他透风漏雨的嘴里飘出来一句话:“飞起来是好事,在梦里飞起来说明在长个子,飞得越久越远长得就越快。我这样的老人,在梦里是飞不起来的,每天都在矮下去。”
我当然也没有把站在他的屋顶尿尿的事告诉他,我不是怕他责怪,是怕他知道我尿床。让人恐惧的是,此后每个梦里,我都在换不同的地方,找不同的理由尿尿,即便我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可没有一次是从梦里逃脱的。所以,每天早上我都花很长的时间赖在床上,焐热、焐干床单上那块湿潮的地界,它让我羞愧不已,让我带着恐惧感在梦里飞翔,也在现实里一点点长大。
为了隐瞒这件令人羞愧的事,我的心里仿佛住进来一个鬼,它每天都在暗示我、诱惑我快点长大,也许长到十岁、十八岁就不会尿床了。我陷入某种深深的焦虑,这种焦虑让我忽略了姑妈一家的咳嗽,也忽略了父亲和母亲之间酸溜溜的关系,他们已经在忙着种玉米、种土豆了。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除了每天在床上焐干那塊潮湿的梦,就是等待瞎子给我带来糖果。我不知道怎么花掉这些时间,要是有人买我的时间就好了,我可以卖给他很多,卖给他我睡觉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走路的时间,反正所有无所事事的时间都要卖掉。把我长大的时间也卖掉,直接变成大人,和父亲一样忙碌,那样就不会为了遮掩那个心里的鬼而每天忍受羞愧的煎熬。于是我找到我的祖父,恳求道:“求求你买走我的时间吧。”
“那我的时间卖给谁呢?”他正在磨一把镰刀。已经够锋利了,我害怕那些锋利的东西。
“你的什么时间?”
“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你也在等待吗?像我等待长大一样,等待你离开的那个时间?”
“是的,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已经和你祖母团聚了。”
“我们两个好可怜。”是的,我觉得我和祖父是阿卜村最可怜、最寂寞的人。
祖父把他寂寞的时间都花在山上生火、抽烟,等待羊群归圈。我把寂寞的时间,花在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那里。我想把一棵树的什么八卦透漏给另一棵树,但是我不懂树木的方言;我花大把时间躺在一颗石头上发呆,甚至睡着,醒来的时候太阳朝我的额头喷火,我大汗淋漓;我还花了大把的时间走到斯拉河边,河岸飞来一只蝴蝶、两只蝴蝶,接着是三只、四只……一群蝴蝶在那里聚会,我伏在旁边听它们的家常、它们的宣言,最终它们察觉到我,接二连三地飞走了。
母亲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发现了我潮湿的梦境,她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根竹子追着我绕房子追了几圈,也没能在我屁股上打上一条竹印,最后她双手叉腰向父亲求救:“治治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这时候村里一些准备去田里干活的人围在我家屋后,他们低声讨论或大声嘲笑着我。父亲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我从祖父的身后逮了出来。然后他抱起我家的猪槽,示意母亲找一根绳子来。祖父佝偻着站起来指责道:“你这是干什么?别吓坏孩子,他胆小。”
“让他背着猪槽绕房子走三圈,以后就不会尿床了。这不是老方法吗?你以前也是这样对我的呀。”我父亲说得有理有据,让祖父无法反驳。他边说边把猪槽立起来,把我和猪槽捆在一起。
屋后已经站了很多人,他们大声笑着,几个跟我同龄的孩子也在笑。我听到姑妈在咳嗽,她站在人群的边缘,倚在一把锄头上,远远看着我。她越来越瘦弱,跟锄头站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像极了一把锄头。
父亲用双手抱住猪槽,推着我绕房子走圈,他边推我边问:
“还尿不尿床?以后还尿不尿床?”
我没有回答。人群里传来的嘲笑像闪电般打在我身上,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只想快点结束这让我无地自容的时刻。可我的父亲还在不依不饶地问我还尿不尿床,并且让我大声说出“我再也不尿床了”的话。他似乎把这个当成游戏,并从中找到快乐,甚至是对祖父的报复。而我的内心也被他种进了一颗报复的种子。最后一圈的时候,我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我不了,阿达,我再也不尿床了!”
我大声咆哮着,哭泣着跑进祖父的茅草屋,第一次感受到咆哮多么让人爽快,仿佛是从嘴里吐出了无数匕首、弓箭和火药,然而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自己的床。没有做梦,没有飞起来,自然也没有尿床。我开始变得更加胆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我,我尽量避开人群,避开人的眼神。我父亲和母亲以为我只是闹情绪,过几天就忘了,也没管我。我每天和祖父上山生火、放羊。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吃完各回各屋,像是两家人。
祖父有一天突然对我说:“好像父子之间确实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敌意。”
“什么是敌意?”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儿子翅膀硬了都会对抗老子。我以前这样对抗我的阿达,然后我的儿子这样对抗我,现在轮到你了。可你还小。”
“那我阿达不要我了吗?”我被祖父吓到了。其实我没有想要反抗我的父亲,如果他现在像以前一样抱起我,挠我痒痒,我也会咯咯地笑。但是他没有。现在,我们的关系也像一颗酸溜溜的果子。
四
在我和父亲关系酸溜溜的这段时间,姑妈的咳嗽也越来越频繁,那天晚上她悄悄溜进我和祖父的房间,低声丢下一句话:
“我们找了一个厉害的巫师,准备动阿姆的坟墓。跟你说一声,我拦不住我的男人。”
除了这句话,她还丢下一瓶白酒和几个鸡蛋,就咳嗽着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从她家的方向传来巫师的鼓声,和众人此起彼伏的驱鬼的口哨声,连绵不断。
祖父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嘀咕着什么,我没有听到。然后他打开那瓶酒,闷了一大口,倒头睡在我身边。他用他硌人的骨头抱着我,还用胡子扎我。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天晚上我再次梦见那个没有眉毛的老人,她坐在祖父的屋顶,我怎么喊她也不回应。然后她飞走了,走的时候,塞给我一颗糖。
第二天,我是甜醒的。
晨曦一寸寸覆盖了阿卜村。祖父把他的衣服从木箱里拿出来,一件件地晾晒在院坝的栅栏上。母亲在一旁梳头发,他们说着一些关于天气和收成的话。
吃完饭,我和祖父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生一堆火,他半躺在火堆边,让我拔他的胡子。我十分乐意做这件事,把从他下巴拔出来的胡子一根一根全部种在自己的下巴上。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然后睡着了。
这时候,瞎子来了。我丢下手中的活儿,只跟祖父说了一句“我去换糖”,就直奔家里去。我在母亲藏头发的地方拿走存货,也没有去找父亲的马尾,就往村口走去。跟往常一样,等所有人都走散,我才去跟瞎子交易。然而我没有遇见我的姑妈。瞎子给我十三颗糖,说了一句让我差点丢掉糖果找个洞藏起来的话:“今天你的头发里没有夹杂马尾,也没有牛毛。”
接着,他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看到你们村那个有肺结核的女人?她死了吗?”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他接着说:“就是那个咳嗽的女人。”
“那是我姑妈。她没死,她为什么死?”我脱口而出。然后问他什么是肺结核。他解释了一遍,我没有听懂。他接着解释:“我们那里来了一些汉族医生,说咳嗽的都是肺结核,就是肺上出问题了。只要吃他们给的药就能治好。”
“我姑妈咳嗽是因為我的祖母变成鬼,在她身上作祟。”
他低头收拾货物,然后蹲下去背起货担走了,似乎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拆开一颗糖放进嘴里,他的话也被我忘了。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甜,迫不及待想要跑到祖父身边,跟他分享我的甜。然而在半山腰上,我看到我的父亲正举着一把斧头,一个人直面一帮人,他大声喊着:
“谁敢往前!谁要是去动我阿姆的坟,我先劈了他!”
这时候,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站在父亲身边,取下她的帕子拍打着胸脯说一些诅咒的话、哀求的话。
姑妈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异常冷静,用手捂着自己咳嗽的嘴,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她缓缓走到我父亲面前说了一句冷冷的话:
“那你就劈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母亲赶紧将姑妈推向人群,她流着泪哀求他们不要再闹了。
“你的咳嗽是那个男人传染给你的。你跟他在一起之前是个多么健康的女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阿姆的鬼魂在作祟,她生前是那么好的人,走后怎么可能变成厉鬼,来自己心爱的女儿身上作祟?”我父亲大声喊着话,要找那个男人,他说他今天一定要劈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没有人发现目睹一切的我。或许,只有我自己觉得自己重要。
父亲准备去劈死我的姑父。他像一头愤怒的牛,挥动着手中的斧头往家里赶,他身后的人追着他。他们从半山腰上倾泻而下的样子,像一场暴风雨,仿佛要席卷整个阿卜村。他们呐喊着,尖叫着,哀求着,哭泣着,咳嗽着……
他们经过我,却没有注意到我,我看见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我傻傻地愣在那里,忘了口中的糖是什么时候融化完的。我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也追着他们往家里赶去。我感觉身后的天在塌陷,但不敢回头看,像梦。
我是在阿卜村的那口井边追上他们的。他们围在那里,停止了呐喊、尖叫,只有哭泣和咳嗽。他们中的某个人终于发现了我,把我推进人群中央,我的心颤抖着、颤抖着……
祖父穿着他上午晾晒在院坝上的衣裳,躺在我父亲的怀里,在向我招手。他已经奄奄一息,手脚冰凉。他试图张开嘴说话,他的嘴里吹进了很多干燥的风,那些风把他要说的话全部吹回肚子里去了,他没能吐出来一个字。我母亲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抱出人群,我仍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感觉全身酥软。
母亲反复嘀咕着一串叹词:“阿古,阿古啊……”这是代表无力和惋惜的叹词,经常出现在丧歌的开头。
阿古是谁?据说,世上有九种“阿古”:阿古第一种,银匠抽银丝,银丝被抽断;阿古第二种,金匠抽金丝,金丝被抽断;阿古第三种,白狗被虎咬;阿古第四种,黑马被虎咬;阿古第五种,白羊被狼叼;阿古第六种,小鸡被鹰叼;阿古第七种,牯牛摔崖死;阿古第八种,走路踩滑倒;阿古第九种,说话说漏嘴。阿卜村的彝族人,遇到了无力挽回的事,就用“阿古”开头表达惋惜。
母亲把我抱回家里,生了一堆火,然后用水瓢把缸里剩下的水,一瓢一瓢泼向屋外。我记得上一次她清理缸里的水,是村里一个老人去世的时候。她尽量保持冷静,嘴里嘀咕着:
“阿古,阿古哦,阿古……”
我依稀听见母亲在用水瓢清理缸底的水,水瓢和水缸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我眼前出现了一层一层重叠的白雾,我睡过去了。
五
父亲的咒语翻过五座山,
母亲的教诲流经五条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