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客
作者 凡一平
发表于 2023年2月

樊宝沙是我们村的说客。他是我堂叔,我从记事起,就耳闻目睹他走村串户,去做说客。他凭着一张嘴,说服了一个又一个人,解决了一桩又一桩事情。

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岁那年,樊宝沙去劝韦光益和潘秀香夫妇不要把女儿送人的事——那过程和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天,我蜷缩在被窝里,突然感到有人在抠我的脚心,痒痒的。通常爸妈叫我起床,都不是这样的。这人是谁呀?我被迫掀开被子跃起,定睛一看,是堂叔樊宝沙。

堂叔那年大概三十岁,精瘦得像个猴儿。他咧着嘴对我笑,说:“想不想吃糖果?”

谁不想吃糖?我像看见诱饵的鱼,立马点头。

“快起来,跟我走。”

我穿上我认为最好的衣服,从里屋出去,却看见堂叔和我父亲在说事情,听不太清,似乎是谁家要卖女儿的事。两个大人见我出来,便停止说事,把目光投向我。堂叔上前来,抓住我的手,牵着我要走。我假装不愿意,装乖孩子,回头看父亲,征求他的同意。父亲什么都没说。堂叔见我扭扭捏捏,便说:“我跟你爸讲过了,借用你一下。”

我以为堂叔是带我上街,因为街上才有糖果卖。想不到他带我朝着与去街上相反的方向走,走着走着,我们进了韦光益家。

这户人家我更小的时候应该来过,有些印象。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十分破陋,房屋的泥墙四处开裂,房梁腐朽,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房子里除了锅灶和一张床、一些农具,再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今天跟堂叔出来,是因为有糖果吃。可是我不明白,糖果跟比我家还穷的这家人有什么关系?

堂叔与韦光益在两张小矮凳上面对面坐着。说是面对面,韦光益却一直低着头,一脸愧疚的表情。他身上的单衣,脏兮兮的,还打着补丁——他应该四季都穿着这身衣服。他脚上穿的是草鞋,鞋绳是橡皮的,看上去又糙又硬,应该是用剪下来的旧轮胎皮做成的。放眼看去,屋里还有人,有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躲在两个倒扣的箩筐后面,紧张地望向堂叔和韦光益——从长相上来看,都是女孩子。我认得她们中比我大的大姐,她来我家借过米。眨眼间,我发现还有人,是刚从屋后进来的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我后来知道她叫潘秀香,是韦光益的妻子。潘秀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发现女人和女孩们都屏息静气,在听两个男人谈话。

我站在堂叔一侧,看见他扫视了一遍房里的三个女孩和潘秀香怀中的婴儿,然后对韦光益说:“要卖的是哪一个?”

韦光益低着头说:“不是卖,是送。”

“你家四个女孩子,要送哪个给人家?”堂叔问。我从他的话里知道,襁褓里的婴儿也是个女孩。

韦光益抬起头,视线投向潘秀香怀里的婴儿,像生怕女婴听见一样,只努了努嘴。

“为什么是她?”

“她刚出生,不懂事。”韦光益低声说,“人家好当亲生的来养,大了她也不会觉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

“这一点你倒是机灵。”堂叔说,他将目光投向潘秀香,“抱过来,我看看孩子。”

潘秀香走过来,把孩子抱到堂叔眼前,也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襁褓里的婴儿,小小的,面黄肌瘦,像菜地里被水淹过的南瓜。

堂叔看了婴儿的样貌,却说:“这孩子天庭饱满,眉清目秀,鼻梁高挺,耳垂肥大,是富贵相啊!”

韦光益苦笑一声,表示不信。潘秀香的眼睛倒是露出了些许亮光。

堂叔说:“起名了吗?”

“韦四红。”韦光益说,“当然,送人后是要改的,至少要改姓。”

“生辰八字呢?”

潘秀香边想边报出韦四红出生的年月日时。我只隐约记得是九月一日八点——韦四红大概比我小五岁零两个月。

堂叔用心记下,然后掐指推算,嘴里默念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张大嘴巴说:“四红这孩子的八字格局是专旺格。专旺格中属稼穑格,格局中有地支三合、三会,而且有食神泄秀,正印护身,格局清纯高贵,结合相貌、姓名,是富贵双全的命。

本文刊登于《读者》2023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