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蔡细萍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快。女人仰在沙发靠垫上,跷着二郎腿,胸脯挺得笔直。她梳了个盘头,发丝乌油发亮,一丝不乱,呈螺旋状盘向脑后,仿佛一朵黑色漩涡。由此,突显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打的款你收到了吧?女人一张口,嗓音却沙哑疲惫。她立刻清了清嗓子,仿佛露了什么马脚似的。
收到了。
邱鲁欢的地址在这里。
女人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她伸手接了过来,顺势瞟了一眼女人,看出她皮肤的光洁润泽都是精心化妆的结果。一旦与人交流谈话,表情肌动起来了,哪怕一丝优雅的假笑,眼角、嘴角处的皱纹立刻就从表层之下浮现出来。
怎么样,她接你电话了吗?女人抬眼看着她问道。
手机接了一次,没说几句就挂了。公用电话接了一次,听出是我立即就挂断。
听了她的回答,这个叫魏菊青的女人当即发出一声冷笑。她的眼白里散布着细细的血丝,眼神疲惫、厌倦、冷漠。但除了这些,她整个人显得优雅妥帖,身上穿着修体的黑色旗袍。
那你怎么办呢?就没办法了吗?
她听出魏菊青有点焦虑烦躁。
没关系,我可以直接堵她……魏姐,能不能讲讲您和老向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试探地问道。
魏菊青警惕地瞄了她一眼,道:你只需要把姓邱的赶走,别的事我来处理。
可能您不了解我们的具体工作方式。有时候一个方向攻不下来,还需要迂回一下,就是从老向那个方面再做工作。只要能达成目标……您看?
可以的可以的!魏菊青略一思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就是他干了包工头之后吧,我们俩才起矛盾的。
什么?包工头?他,他不是您大学同学吗?她感到一阵困惑。
没办法,自甘下流嘛!
她用专注的眼神撩拨对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自从和那帮搞工程的混在一起,天天晚上喝得烂醉。说是为了关系,为了人脉,人际关系是第一生產力!我在国外访学过一年,人家就不发展生产力啦?没见谁天天喝得烂醉呀?有一回还给我花花绿绿、黏黏糊糊地吐了一床……简直……最后我只好来了个“卷席筒”,我就这么连床单带褥子把他一卷,一直卷到床那头,滚到地板上去……我没办法呀我?
女人摊开两手眼睁睁地望着她,刚才的矜持不知不觉卸下来了:
“我一个大学老师,不说多么优雅,最起码的几分讲究还得有是吧?”
“起码的讲究”,听到这几个字她却有些走神了,不自觉地向周围瞟了几眼。魏姐的讲究可不是一般的……她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客厅里有一种淡淡的、清心养神的檀香气息。迎门是一座仿佛月亮门那样圆弧造型的博古架,一看就是上等木材精工制作的。层层叠叠的支架表面泛着细腻的油样光泽,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不知真假的各种古玩。书架上摆放的书她虽然不懂,但最有名、最时髦的那几位作家的名字,比如“张爱玲”“严歌苓”之类的,她翻弄手机时似乎也常能见到。知道那些书代表的都是优雅知识女性的趣味儿。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所谓优雅、讲究,她的内心就生出一丝丝的反感和排斥。
……我就是讨厌他那股酒肉浊臭之气。真的,我忍受不了他身上那股子酒臭味儿。有一段时间他们特爱吃火锅。哎呀你不知道,火锅店出来的那种酒臭,那是浊臭之中还夹带着油腻,几天几夜都散不干净!冬天穿的毛衣羽绒服什么的,还特别吸味。我就不让他进我房间!换衣服也不行,洗澡也不行!那种浊臭是洗不掉的!后来他偷配了钥匙,半夜三更往我床上爬。但不知怎么的,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有一丝浊臭气一刺激,我立刻就醒来了。我就……算了不说了。总之我治了他几次之后,他不敢再往我床上爬了。那时候,他还有几分怕我的……
魏菊青反复说到的“浊臭”,还有她那种鄙夷而凌厉的眼神,猛刺了她几下。她的不快越来越清晰,潜在的敌意终于浮出了水面。但她硬压下去了。这是在工作……
后来呢?
后来他有钱了,成了所谓的恒昌房产老总,胆子就大起来了。你知道,男人喝了酒什么不干?就这么循序渐进地堕落下去,冒出个邱鲁欢是早晚的……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就凭他那股浊臭之气,我早躲他远远儿的了。现在为了孩子,只要他能迷途知返,我也能凑合。到了这个岁数了,能指望的就剩下孩子了。男人能指望吗?男人都一副德行……
夕阳从西窗外斜斜地射进来,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眼睛微眯起来,在眼角那一簇鱼尾纹的包围下,她的眼神透出了几分苍凉。
蔡细萍心里此刻又柔软了一下……说实话,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全部,似乎只看到魏、向二人之间的冰山一角。她不明白魏菊青为什么要揪住那股“浊臭”不放,好像以某种打比喻的方式在说她和向以坤之间的关系。也许有些话她讲不出口?也许知识分子就喜欢这种说话方式?但她不想再打听下去了,因为“浊臭”这个字眼儿已经深深地刺激到她了,那个女人也深深地刺激到她了。她需要回家平复一下情绪,梳理一下思路。
她起身告辞了。
2
手机发了“滴”的一声,蔡细萍睁开疲惫的眼睛拿起一看,是她建的那个工作群里来信息了。她打开一看,是丁丽华发来的:我儿子去美国留学啦!钱全部由老葛负责!真心感谢蔡老师,是您挽救了我的家庭,是您给了我儿子美好前程!您真的是功德无量!这个好消息我第一个要与您分享……
她的心瞬间抽紧了,浑身一阵发凉,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随着公交车的颠簸轻微地晃动着……她觉得累极了,仿佛全部生命力都被掏空了。半晌,她才缓过来一些。她抬起左手干搓了一把脸,勉强睁开眼睛。把手机换到左手,给丁丽华回了微信,淡淡的一句:祝贺。
她儿子的前程在哪里?不能不承认,儿子的智商并不高。但儿子很听话。她有时忍不住会想到,儿子那副逆来顺受的听话模样,是不是打小在她的厉声呵斥下形成的?她想起儿子在她的厉声呵斥下,两个嘴角慢慢地向下撇,眼睛不住地眨巴着,渐渐就有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的模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她是没办法呀,儿子是她硬夺在手里的,她要在汪少甫面前争口气!至少也不能让把柄落在姓汪的手里!然而,造化弄人,儿子的智商偏偏不高。每天晚上做她买来的那些卷子做到一点钟,成绩仍然不上不下地吊着……这么多年,她只有撑住一口气。每当快撑不住的时候,她就看各种励志故事,看正能量鸡汤文。总之,想尽办法让自己撑住……今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学区房拿下来,哪怕豁出命来,也要让儿子上礼贤中学。
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客厅里一片黑暗沉沉。只有儿子的学习房里透出一片灯光。她轻轻地走过玄关望向儿子那里,儿子正在护眼灯下懵然无知地专心写他的作业。他的额头在护眼灯的照耀下发出一片浑圆的亮光。忽然,那光洁的前额下、眉眼之间蹙起一团纠结的皱纹,看样子是遇上什么怪题了。他的背微微地驼着,这是她的难题。每天背着10斤重的书包去上学,回来后又要在护眼灯下这么趴四五个小时,怎能不驼?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回家就给他上绑。绑上那副天知道有用没用的“背背佳”矫正绑带。每当她狠心把绑带一拉紧,儿子就像一只抽紧了绳索的提线木偶,猛然挺起来了。可只要一松开绑带,他立刻就松下来了,脊背靠近脖子那里又出现了那个可恶的弧度,就像这会儿一样。
今天她没有呵斥。她轻轻走过去,伸出两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正,虎口掐住颈肩连接处揉捏一番。儿子扭过头叫了声“妈”,然后给了她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
那一刻她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待不下去了。她快步离开了学习房。今天如果不喝一杯,恐怕心情是无法平复了。她走进厨房,拿起那半瓶残酒倒了半杯。她端着杯子摸黑走进卧室,靠在床头上,凝视着眼前浓黑的虚空。她的思绪由近到远,渐渐出窍了。她先想到的是学区房,她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这么拼命?从司法调解所下班后,还要揽下别人家的腌臜事,替毫不相干的女人和男人们擦屁股。她忽然意识到,她这辈子的营生似乎摆脱不了“腌臜”二字。前半截是闻得见的腌臜,如今是闻不见的腌臜。她又联想起了魏菊青口口声声痛斥的所谓“浊臭”——男人的一点烟酒气她都受不了,她可真优雅真娇贵真白领啊。如果让姓魏的试试她刚干警察时经历过的那些血腥和恶臭,她能活下来吗?她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想起了那句老话,“人比人,活不成”。想起了过去,她的心情继续向深渊滑落——哪怕继续忍受那些恶臭,只要她还干着警察,眼前的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了。如今在司法调解所,“人民调解员”说着好听,不就是个临时工吗?活干的是正式干部的两倍,工资却是人家的一半。呼来唤去的,谁的喝都得听着……她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汪少甫受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恶臭。多娇贵的男人啊,你哪怕洗十遍澡,换十遍衣服,都消除不了他脑子里那股想象出来的恶臭……一股鼻酸眼热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眼窝,终于激得那股酸热从眼窝里流淌下来,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点……
3
接到邱鲁欢的电话时,向以坤正为拿地的事烦躁着。他压住烦躁接起了电话。
那个女人又给我打电话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这是在等他的嘘哄。但此刻他真没哄她的心情。他正强压烦躁搜肠刮肚,对面已经尖厉地叫唤起来:这都100个电话了!你让我咋活?!
沉住气沉住气……不就是个电话嘛!不想接不接就是了……看她能闹腾到啥时候……他对着电话干笑了几声,连他自己都觉得假假的。
你说得轻巧!事又不在你身上!这女人难缠,她肯定会找上门来的!你说咋办?!
别紧张别紧张,这不还没来呢嘛……你听我说,魏菊青不敢亲自出面,找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她撑不了多久。知识分子嘛,脸皮薄,再坚持一会儿,她耗不起……黔驴技穷嘛……
噢你意思我脸皮厚啦!向以坤我跟你说,这事谁先惹起来的,我他妈的上你贼船后悔了!你给个准话儿,到底啥时候能离?!
他心情到了冰点,强忍着干笑了几声,说:这不已经到关键时刻了嘛……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这是最后的斗争!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晃了两下,好像对方能看见似的。
我告诉你姓向的,我的光阴也是有限的!那件事你抓紧办!我不能这么无限期拖下去。我要是真摊上什么腌臜事儿了,你给我出面顶着!
电话哐的一下砸断了。
手机在耳朵上贴了好久,向以坤才醒过神来,手无力地垂下来,耷拉在桌面上。
他妈的魏菊青!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手。他不由得沉思,她为什么会来这么一手?那个女人……难不成花钱雇的?想到这里,他感觉稍稍有点踏实了。花钱谁不会花啊?如今你能花过我吗?但是,另一个念头浮上了心头,使他刚刚安顿的心顿时猛遭一刺。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继续瞧不起他,意思是她根本不屑于跟他说话。他忍受了多少年的那种居高临下,那种骨子里的轻蔑,此刻像岩浆似的从心底翻涌上来。
他一个学机械工程的理科男,为什么要找这么个自命清高、酸文假醋的文科女?这都是命啊!一想到这一点,他的思想就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件“糗事”,尽管过去了几十年,可每当潜伏的自卑发作的时候,那场羞辱就会浮上脑海……
那时他刚刚从深山沟里考入省城的这所大学。富贵繁华的大城市一方面让他兴奋激动,另一方面也让他感到那种无时不在的压力和紧张。言谈举止,穿衣走路,说话的口音,甚至谈论的内容,都不得不察言观色地跟别人学,以尽量去掉那股子城里人不知打哪儿看出来的所谓“土气”。至于吃饭,就不得不躲着别人了。因为他把饭钱都省下来买衣服了,为的是尽快混进城里人的行列……
那一回体育课组织游泳,一下子挑动了他兴奋的神经。家乡山沟里有个水库,他是游泳的好手。尤其扎猛子,一猛子扎下去,三四十米开外才冒头。一冒头就赢来身后极远处的惊呼和喝彩,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淹死了。可让他逮着一回露脸的机会了!要知道,吉他他买不起。跳舞虽然在宿舍里拿着那种画满了脚印的青年杂志也勉强学会了,可单单请女生喝汽水这一项,他就招架不住。游泳呢?游泳是体育课内容,不花钱!一路上他都把那股子兴奋憋在心里,脸憋得通红。一路上他都在谋划着怎么才能把他扎猛子的绝技以最佳效果展示出来,从而赢得同班那几个女生的惊呼和喝彩!在更衣室里,他就这么既兴奋又紧张,满脑子都是自己万众瞩目的华彩瞬间。过度的亢奋冲昏了头脑,手脚完全机械地按照乡下水库游泳的那套程序动作着。水库里从来没有女人游泳,男孩子们都是脱得精光跳入水中,享受水流抚过身体时的舒适……恍惚之中,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必须在大家都还没下水时,第一个扎进水中。这样才能让大家注意到他那扎猛子的绝技!这个念头把他魇住了,带着他冲出更衣室,冲向泳池边。他是在迎头看见那个女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呃”,迅速把脸扭向一边时,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那一瞬间,极度的羞臊、痛悔、甚至恐惧真如万箭穿心!他刚要扭身跑回更衣室,忽然意识到男女同学正在涌出更衣室!他顿了一下,硬着头皮一头扎进冰凉的池水中。池水的冰凉瞬间让他沉入了极度的沮丧。本来一次绝好的展才露脸的机会,就这样让他露成了屁股,这真叫得意忘形啊!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啊!他边在池底划动着手臂向前潜泳着,边承受着万箭穿心的滋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在人前露面,就咬牙憋气地潜游在水底。不知潜了多久,早过了他的极限,他窒息到胸闷气憋,浑身肌肉酸痛,头脑里都产生了那种濒死的恐惧时,才看见他都潜到了泳池的对岸,50米啊,破纪录了!在极度窒息中,他完全是顺着求生本能浮出了水面,而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就像池塘边浮着的一只癞蛤蟆,只让嘴露出水面大口地喘着粗气。喘够了之后,埋在水里的耳朵才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喊他。他下了半天决心,才满怀羞耻地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同学手指勾着他的泳裤蹲在池沿上。他勉强从水中伸出头,伸出手接过泳裤。只见那男同学一脸坏笑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山沟水库啊?
其实那件事之前,他本来都跻身到系里风头颇健的几个人中去了,甚至学生会都考虑请他担任宣传委员了。但那件事之后,丑名远扬的他,蔫了。他想起高中班主任对他的一句评价,说他有猴儿性。说得文雅一点,就是“敏于行”。是的,他就是这么个人,不喜欢想那么多,喜欢做。很多事情刚进脑子就激动地马上要做。班主任最后评价道,你这个猴儿性,好是好,勇于实践。但要防止冒进。对!他突然领悟了,就是“冒进”害了他!
两年过去了,那份儿羞耻渐渐淡去。同学们纷纷开始恋爱的时候,他也蠢蠢欲动了。但他的目光还是不敢投向本系的姑娘们,因为他有心病。在她们面前,这块心病也许会伴随终生。他要在远处寻找意中人,越远越好,比如中文系。
他开始有事没事地穿过大半个校园,跑到中文系的教学楼、宿舍楼那一片儿散步。在一个白云朵朵的星期天下午,他正在那片銀杏树林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转悠,前方休闲椅上的一个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下身是条浅蓝底碎花的裙子。姑娘背靠着身后那棵银杏,两手持书搁在小腹上,正专注地阅读着。
他放轻脚步走向姑娘斜对面的休闲椅,心中暗暗盘算,如果姑娘没发现他,他就在那里悄悄坐下,好好打量一番这位姑娘。直到他走到休闲椅跟前,姑娘连头都没抬一下,她读得可真专心啊。他忍着心跳,让屁股慢慢降落在休闲椅上。椅子挺结实,没发出他担心的吱嘎声。
姑娘一双白生生的手从两侧持书,修长曲折的手指显得特别动人。他又细看她的脸,虽没达到光艳照人的程度,但显得文静清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他发现,姑娘那件白底碎花的衬衫好像是丝织的,轻薄松散地罩着她曲折朦胧的身体。那条蓝底碎花的裙子,裙摆从膝盖处垂挂下来,在不可名状的空气流动中微微摆动着。姑娘跷着二郎腿,小腿白皙修长,大腿呢,在那条轻薄的丝裙下若隐若现。他早已养成替别人身上的衣服估价的习性,姑娘的这身衣裳他却估不来。虽然看上去不像那些高档时尚的靓丽夺目,但那做工,那材质,自有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气度。在他眼中,姑娘仿佛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光辉。他忽然觉得,中文系的女生跟他们机械系真是大不相同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气质,随便一个姿态,十几米开外就把他给吸引住了。那可真是……优雅啊。漂亮的他见过,但这么优雅的,他可真是没见过。优雅好像还不够,他搜肠刮肚了一番,忽然想起了在演讲比赛中听来的一句话,叫个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看,她的小腹上不正摊着一本书吗?
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姑娘的脸上,忽觉一坨青黑的东西从天而降,滴落在姑娘洁白的脖颈上。姑娘先抬脸向树丛中一望,接着伸手在脖颈处一擦。姑娘看了一眼手指,眉头微蹙,显出厌恶的神情。她那修长的手指就这么举在眼前,先是犹豫着想放下去,但最终还是略略靠近鼻孔嗅了一下,脸上那恶心的表情更浓烈了。她另一只手放下书,伸向旁边的手包,但手包的拉链紧锁着,她单手怎么也弄不开。那另一只手呢?就这么举在空中不肯去帮忙,显然是怕手上的污渍弄脏了手包。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行动性就发作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巾,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把纸巾递给姑娘,微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姑娘看见他先是一愣,显然是刚刚发现他。接着她的脸唰地就红了,那一刻真应了那句广告语“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她脸红的那一刻当晚在他脑子里不知回放了多少遍。她为何脸红?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糗事”被他看见,他忽觉多年的压力在温暖中消散了……
4
蔡细萍驾着她那辆小巧精悍的电瓶车在蠕动的车流之间快速穿插,在十字路口抢道疾驶而过,耳边不时能听到被她惊着的行人破口大骂。对此她早已习惯,充耳不闻。在金三角那个不伦不类的三岔口,一辆斜刺里冲过来的快递小黄车险些与她相撞,两车在即将相撞的最后一瞬间各自一歪,划出两道惊险而漂亮的弧线远离了。她看见加速离去的快递小哥伸出左手竖了个大拇指,扭过脸一个诡笑便绝尘而去了。都是为了生活,她现在能够理解这些随时在街头横冲直撞的快递小黄车了。清爽的凉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迎风加速行驶,朝茂源大厦方向驶去。她感到精神振奋,充满活力,昨夜那深深的沮丧和疲惫似乎都被阻挡在夜的那一端。应当感谢昨夜那一茶杯“江小白”,让她睡了一个深沉的好觉。她在心中给自己挥了一下拳头,为了学区房,前进!
今天她要到茂源大厦直接堵邱鲁欢。她给邱的电话已经累积到第五十通了。过去运气好的时候,光靠这五十通电话就能让某些心理脆弱的女人主动退出委托人的生活。但如果手机对手机,除了第一个电话,后面就再也打不通了。她开始改用公用电话与小三们联系。你不能老是用同一部公话与她联系,基本上一个公话也就只能用那么两三次。对于五十通电话来说,她起码得跑十几部左右的公用电话。也许是言辞交锋太过激烈,也许是事后对方把骂人的电话打给了店主。有几个店主甚至不给她用了。看见她过来就把电话拿到货架下面藏起来。不过,这回这个邱鲁欢似乎警惕性特高,所有的陌生电话都不接了。这反应出她的某种胆怯心理。她是个心理脆弱的女人吗?她不由得拿以前一些案例中的女人作对比,有的女人是非常泼辣的,根本不害怕她的电话,抓起来就与她对骂。她对那种激烈的骂战已经习惯了,这固然跟她这么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正义在手。对这些毫无廉耻的挖墙脚女人,她的刻骨仇恨在身体里形成了一股气场支撑着她。潜意识中,每次她都把对方当作温宗香进行打击,与其斗智斗勇,胜不骄败不馁。她觉得这项事业第一次把她的某种强烈深沉的志向和赚钱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她养成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
就要驶近茂源大厦所在的“阳光海岸”小区门口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突然从门口驶出,她扫了眼车牌,正是邱鲁欢的!时间紧迫,不容犹疑。她一拧油门追了上去。锃光发亮的黑色奔驰的尾部越来越近了,盯着车尾那银光闪闪的、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圆环形品牌标志,蔡细萍眼中却不自觉地忽略了那和谐的圆环,只剩下那三根锐利的尖刺,从眼中直刺到心里去。他妈的!你得到的太容易了!多年来艰辛坎坷,滚肉脱皮的生涯瞬间从脑子里江流海涌般一掠而过。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枚她苦等了两个月,最终套上温宗香手指的钻戒。当时,她已经发现了汪少甫和温宗香之间的蛛丝马迹。否则她不会下作到找那么多弯弯绕的借口跑到汪少甫的办公室去搞密搜。就在汪少甫去上厕所的5分钟时间内,她像个女贼似的翻腾他的办公桌,终于在第三个抽屉的最深处摸出那只装钻戒的盒子。那星光璀璨的钻戒她只来得及欣赏了一秒钟,就听到走廊传来卫生间的门响声。她哆嗦着拿手机拍了照,迅速关上盒子塞回原处。把钥匙塞进他外套兜里时,她听到汪少甫已经进了门。她不知道他看没看到她最后那个动作,只觉得一颗心在耳朵里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一股做贼心虚的紧张感攥紧了她全部的脑神经。她只略略瞟了一眼汪少甫就把眼神躲向一边,再也不敢看他了。当时他两眼阴阴地盯着她,却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么各怀鬼胎地干坐了十分钟才回的家。从那天开始,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等那枚钻戒,老天知道,她要的真不是钻戒啊!她要的是真相。所以她不能吭声,一吭声,惊动了对方,她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真相了。她就这么隐忍着、憋屈着自己,等着那枚钻戒,等着那个想要的真相。漫长的两个月过去了,她的心就像癌症晚期患者一样,慢慢死掉了。在那漫长的两个月里,她觉得她就像那个被所罗门封在瓶子里扔进海底四个世纪的魔鬼,渐渐产生了恶魔的心情……
她忽然在迎头冷风中清醒过来,发现奔驰车已经很远了。她赶紧晃晃脑袋收回心神,加大油门朝奔驰车追去。一点一点地,她终于与奔驰并排了。可宽阔的东郊大道就横在眼前了,上了这条道她别想再追上奔驰。她横了横心把油门拧到底,身子向右一偏去别奔驰车。电瓶车陡然斜插到奔驰前面,一瞬间,她没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却只觉右侧黑影猛往前一蹿,随着一记剧烈的撞击,她连人带车被掀到半空,重重地跌在马路牙子上。她只觉右眼闪过一道白光,右脸颊上撕过一阵锐痛,紧接着鼻子部位一阵钝痛酸麻,疼得她五官抽紧,眼睛都睁不开了。黑暗中只觉眼前金星流窜,脑中轰然作响。足足趴了半分钟,她像个遭受读秒的拳击手一样慢慢爬起来。
她感到下巴上湿淋淋地滴着什么,她擦了一把,手里是一把热烫的鲜血。她只愤怒了一瞬间就平静下来了。她意识到,她才是肇事者。而且她忽然意识到,她这副血淋淋的模样或许让她占着理儿了,让她居高临下了。在后面的事情上,对方的气势说不定会被压住。她血也不擦了,就这么下巴上淌着血,右脚一拉一拉地、坚定地走向奔驰车。透过车膜,她看见光线暗淡的驾驶室里,女司机正愣愣地望着她,显然已经吓傻了,一副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她盯着她敲了敲窗玻璃。女司机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哆嗦着推开车门跑下来,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咋样?伤得……伤得重吗?
让我先坐下。她指了指车门。
对方迅速地跑上前为她拉开了车门,身子贴过来奓着手想要扶她,被她拨开了。她伸手抓住车门内上方的拉手,艰难地坐进去。意识到除了脸部剐蹭和右脚着地时崴了之外,没什么大伤。他妈的,她一定是惊慌之下把油门当刹车踩了。坐定后她才注意到,女司机的左手正贴在车门上沿,以防她脑袋磕碰。她知道这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伺候贵宾用的。她瞟了她一眼,她依旧神情紧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虽然冷着脸,但心里柔软了一刹那。
她朝驾驶座指了指,女司机溜溜儿地跑到左侧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你……你伤得不重吧,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女司机忐忑不安地望着她问了句。
她没理她,拿起车门夹层里夹着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儿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脸盯着她说:你不接我电话……否则的话,不会出今天这种事儿。
电话?女司机眼望着她,嘴巴半张,不安之中又浮出一片茫然。
你是邱鲁欢吧?
女司机茫然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