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壁与破壁之间
作者 陈先发
发表于 2023年5月

陈巨飞:在你的诗歌、随笔和文论中多见两个地名:孔城和黑池坝。它们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陈先发:安徽桐城的孔城镇,是我的家乡和长成之地。小镇史很有意思,始于兵气,它的形成可以上溯到三国时期吴将吕蒙的屯兵拓荒;成于文气,明末清初的哲人方以智、因著《南山集》而陷入“文字狱”的戴名世,一直到当代的朱光潜,滋育着小镇周边的绵长文脉。清代散文家刘开的故居,和我家的老宅子隔河相望,不过几十米远。我严格意义上的诗歌处女作,是19岁时写的短诗《与清风书》,劈头就是“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儒侠并举”这个词是我生造的,回头想想,冥冥之中它正好呼应了小镇史的两种气息。黑池坝,是我在合肥蜗居其侧19年的一座小湖,我的随笔总集以此为名。上世纪90年代初,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在湖边散步时,将所遇所触所思的碎片记下来,辑成《黑池坝笔记》系列。这是一本百无顾忌之书,没有文体的焦虑,也没有必须达成的目标,目击之处,耳闻之声,心动之时,皆成文字,也不费雕琢,是一本“游思录”。这个系列一直持续了下来,至今蓄积的容量已有500多万字了。

对我的写作而言,孔城和黑池坝这两个“点”,要唤醒的,当然是精神结构中诸多的“面”。简单地拆解一下,这两个点,首先是地理意义上的。自然世界和地理构造对一个诗人的种种启示、生发、教诲,终生不会断绝。抬眼即见虬松古寺,与久居在垂柳下长堤边,心灵所受的哺育自会不同。这一层似乎于我尤为要紧,没有孔城河上翻涌的泡沫,就没有长诗《写碑之心》;没有黑池坝边的丛林层叠,就没有短诗《丹青见》。其次是生理、物理意义上的。人,其实只是自身的一个瞬间,短暂肉身的寄生时段。个人史中所遭遇的一切,必然地要化作语言资源。在我诗中,成长所遇见的诸多面孔,比如乡村教师、小镇屠户、裁缝渔夫、篾匠僧侣等等,都曾反复登场。再次,是心理,甚至是病理意义上的。现实事件的种种投射,日常生计的各类悲喜剧,各眼见各花的人性片断,在心理这座熔炉中都会被熔铸、淬火、再造。这个过程藏有多少神秘与隐喻呢?诗歌,有时恰是一个人自我救治失败的产物。最后一层,是语言创造力和精神呈现这个意义上的。一个好的写作者,一定会形成一具独特、清晰、难以被复制的“精神面相”。这个面相的相框,往往要依赖一个个既具体又扎得深的钉眼才能挂得牢。正像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对写作者而言,这个“点”,既是竹林也是监狱,是精神与人格力量的再生之地。这个“点”在现实中的清晰度,也提示了个人化写作的合法性。当然,我讲的这几种意义的层面,不是一个桌面上各自滚动的几粒豆子,而往往是一种混生合成的气氛,是一种同气共生的活体。“点”和“面”,也并非是分离和割裂的。对我来说,艰深的十方世界,如果不建立在这些最基础、最简白的原点上,它一定是不可信的。

陈巨飞:从第一部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到《前世》(2005),再到《写碑之心》(2011)和《九章》(2017),你好像经历了多次跃变。你在这种持续中遇到了哪些困境?又是如何突围的?

陈先发:单就我的感受,写作中确切的困境,往往是具体和微小的,但你别忘了,此“小”中别有洞天。困境可以发生在一句诗、几处断行甚至只是几个词的排列组合中。这要看彼时彼地的情况,要看困难之症状——我写过一首短诗,题目就叫《以病为师》。有清醒的困境意识,有某种枯竭感,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在这里,先撇开文学的价值观不谈——我见过的最糟糕的文学论战,大多集中在这块领域。易经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实践层面,我们更该讲求的,是“道器不二”。困于道的,要么是大师巨哲,要么就是神棍和骗子;困于器的,多是些诚实的写作匠人。有时,技艺层面的进境,哪怕是小的变革与转化,也会令写作的局面焕然一新。每当面对困局,我觉得自己最擅长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等待!在日日不辍的书写之中,等待变机。在面壁与破壁之间,达摩尚需漫长的十年,我们没有一种不可磨灭的耐心怎么行?

我想了一下你講到的“突围”,它确实不曾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甚至觉得这个词只能用于渲染某种氛围,事实上,它包含了一种对写作的误会,是一味致幻剂。我大概也产生过此类的幻觉并为之欣喜过,但如今我确信它是有害的。在写作进程中,一切自我怜悯、自我沉溺,都应当被剔除。成熟的写作者,大致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吧。你刚提到的几本诗集,每一本中,都有败笔,都有欲删之而后快的下乘之作,但每一本中也都有我挣扎过、自觉值得铭记的一些痕迹。在这几本书的时间轴上,我走过的路,没有一步是可以省略的。我感受到渐变的力量而从不迷信顿悟,所以,在我身上不存在一步可以跨越一大截路的所谓“跃变”。

陈巨飞:在很多评论家看来,你的诗句所裹挟的穿透力,以及风格的超强辨识度,都与你对语言的孜孜求索息息相关。你的长诗和短诗各具特色。和朋友交流时,有人谈及青年读者更喜欢你的短诗作品,特别是《养鹤问题》(2012),甚至可以说这首诗蕴含着当代诗歌的某种尺度,你在什么状态下写出这首诗的?

陈先发:讨论“一首诗何以发生”,远比讨论“诗何以发生”要困难得多。写一首诗,需要形成某种内在的凝视,需要凝成与这首诗中语调相匹配的氛围。是什么,在那一刻的内心剧烈地发生过?这往往难以回溯。譬如,气球在爆炸多年之后,再去追究刺破它的那根针尖及其来路,是个显见的难题。当然,我们也可以靠想象力来填补某类空白,虚构出某种合理性的情境来阐释诗的形成,来说服自己,但这显然又是不忠实的。

本文刊登于《江南诗》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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